象徵人物
成千上萬的人──在緬甸、世界各地、香港（包括我和家人）──等候了多時的日期，二○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終於來臨了。那是甚麼日子？那是期望著在仰光一次復一次被軍政府冤屈軟禁的緬甸民主運動象徵人物（Icon）昂山素姬（Aung San Suu Kyi）（台灣譯為翁山蘇姬，中國譯為昂山素季，馬新譯為昂山舒吉）理應按照預定期限獲釋了。
果然，昂山素姬（以下稱「素姬女士」，緬甸的廣大民眾，除政府官員外，都尊稱她為Daw，即Lady，尊貴女士之敬稱）在電視螢光幕出現了，她風采依然，泰然從容，笑容可人，向聚集廣場歡呼的群眾欣悅揮手。我和家人遠在香港家中的電視機前也情不自禁地喝采雀躍。
我和跟香港及緬甸以外各地許多人一樣，與素姬女士素未謀面，並與緬甸毫無瓜葛，可是雖然只是透過大眾傳媒，卻被她的神采及心靈所攝取，更深受她為她的國家、人民追求民主、自由、公義全力以赴，即使吃盡苦頭，依然保持希望的這份精神力量所打動。
筆者用Icon這個希臘字，那是從東正教一種宗教藝術品轉借過來。Icon是經過精湛藝術造詣和高深靈性修養營造而作的聖者圖像。那些圖像所代表的都是聖者，包括聖子耶穌，而聖者的神情、氣質、心靈都是從畫像的深底處顯現出來。昂山素姬不是聖者，不過若以Icon譯為「象徵人物」，她可稱為民主運動的象徵人物，而我們可以加以形容，她的象徵透示度極其高。
素姬女士獲釋後幾天，除在電視新聞廣播時間她多次在螢光幕出現外，電腦的You Tube也有活動片段展示她的活動，在在表現她的儀表和心境，表裡如一，留給觀眾深刻的印象。
在此之前，她最後一次出庭受審，被控違反官方命令禁止與任何外國人私自見面（因有一美籍男子游泳潛入她的住宅），電視傳播她從容走向法庭，在門外遇到齊集等候以示對她精神上支持的外國使節及記者（他們都知道那又是一場誣陷她的鬧劇），她笑容可掬，謝謝所有人的支持，風度得體大方，藉傳媒高透明度表現得淋漓盡致。隨之是一個強烈對比的鏡頭，素姬女士進入法庭之後，庭門關閉，不准任何人在場觀審，令人慨嘆緬甸軍政府封閉之可悲。
總而言之，素姬女士是一位民運或民主精神象徵人物，不但在國內廣受群眾的愛戴，在世界各地亦普遍受仰慕。
傳奇履歷
昂山素姬一九四五年出生於緬甸仰光。父親昂山（Aung San）將軍是緬甸獨立運動的民族英雄，建立一支現代化軍隊在抵抗日本侵略期間建殊功，後與英國談判獨立，但緬甸未獨立（一九四五），昂山將軍被政敵暗殺（一九四七）。素姬後隨出任印度大使的母親前往印度，在印度中學畢業後入英國牛津大學畢業，獲文學學士學位。在牛津時認識了學者Michael Aris（英籍，西藏學專家），婚後生育兩男兒，她曾在紐約的聯合國祕書長吳丹（U Thant，緬甸外交家）的祕書處任職兩年。返回英國後，在倫敦大學修畢博士課程（但未完成博士論文）。
素姬女士於一九八八年回國照顧病重的母親，適逢長期執政的專制領袖吳奈（Ne Win）下台，全國爆發大規模的民主遊行而遭血腥鎮壓，數千人死亡，無數異見分子被監禁，新的軍政府鐵腕掌權。此時，書香世家出身，本來一心想在學者家庭相夫教子的素姬女士，忍受不了國家的暴政，人民的苦難，仗義出來參加政治活動，推行民選制度。
一九八九年她拒絕以出境換取自由的條件，而被軟禁在家。在巨大的國際壓力下，軍政府於一九九○年同意舉行大選，昂山素姬領導下的「全國民主聯盟」獲壓倒性的勝利（84%的議會議席）。但選舉結果被軍政府作廢，軍人拒絕交出政權。國際間眾多國家領袖及文化界名人猛烈抨擊緬甸軍政府的橫蠻行為。
素姬女士榮獲諾貝爾一九九一年度和平獎（她將獎金一百三十萬美元交付信託，用於緬甸人民的健康與教育）。此外，她獲多項國際獎及備受世界各地眾多領袖及要人的擁護（包括南非大主教杜圖Archbishop Desmond Tutu、前捷克總統哈維爾Vaclav Havel）。
一九九五年七月間，素姬女士被釋放（受禁六年後），獲准離開緬甸赴英國與家人團聚。可是她清楚一旦出國，可能永遠不能回來。結果她選擇留下，在緬甸與人民共同爭取民主及公義。政府不准許她丈夫和兒子入境，她沒有機會與病重的夫婿見面，丈夫Mr. Aris於一九九九年去世。
二○○○年素姬女士因參加政治活動再次受禁，解禁日期一年又一年延遲。曾有一段時期，每星期一次，她可以在寓所門前接見到訪的民眾，但這項自由後來被取消。
心志、言說、行動一致
素姬女士於一九八八年八月廿六日在仰光塔廣場向數十萬人演講，呼籲民眾團結一致、嚴守紀律，去爭取民選多黨政制。她向學生們的勇氣及正義感為民主鋪路，致以深切謝意；同時她勸勉青年人和年長者，以及各群族，跨越各種藩籬合力建設國家。團結、紀律、道德原則是同樣重要的。她反對一黨專政，而提倡多黨循法則議事共策治國的制度，議員應由全民選出。這場演講後，昂山素姬被視為緬甸人民運動的得力發言人。她絕對不為自己爭取權利，而得到眾多人民的擁護和信任。她身為一位民族英雄的女兒，是取得人民愛戴的一個重要因素；除此之外，她具備其個人的魅力──她有聰慧，有修養，有出眾的儀表。
歐洲議會（European Parliament）頒發素姬女士一九九○年度沙卡洛夫思想自由獎（Sakharov Prize for Freedom of Thought），其時她仍在仰光受軟禁，只能由她的丈夫Mr. Aris代表領獎。她預先撰寫的發言，是一篇Freedom from Fear（從懼怕釋放）的演講詞。演說開宗明義宣稱「腐化人性的不是權力，而是懼怕；懼怕失去權力，腐化了攬權者；懼怕受強權之苦，腐化了在此形勢下的受苦者。」懼怕（fear）的反面（其實是正面）是Fearlessness，亦即勇氣。勇氣不僅是體力之勇，而且是道德勇氣，道德勇氣包括有勇氣說真話。勇氣與真誠是息息相關的，敢於說真話的人，無懼權勢的威脅。不受權勢屈服的勇氣及耐力，源自莊重以待倫理原則，連結堅信人類旅程的最終定向是精神及物質的進步。〔「從懼怕釋放」及「仰光塔廣場演詞」均載Mr. Aris編的Freedom from: Aung San Suu Kyi。〕
Clements（他是一位美籍記者）有一次採訪素姬女士談到Truth is a powerful weapon（真實是一件強大的武器），首先，真實不能與誠實及善意分割。例如與別人對話，雙方必須有真誠及友善的態度。沒有真誠及缺乏善意，對話無法打開；反之，真誠與友善可收獲盛大的效果。同時在對話的過程中，雙方都要有心去尋求真的認知。詭計一事無成，反而破壞關係，其實不只是騙人，還在騙自己。這歸根到佛教所言的「痴」（偏執之意），如何從痴覺悟要靠修練的功夫，那全賴畢生的努力，直至「清心」（purity of mind）的地步。素姬女士是佛教徒（Clements亦是），基督徒可問她有沒有「他力」助人覺悟，基督徒亦可問她，她所講的purity of mind是否與耶穌登山寶訓中「清心的人有福了」的「清心」（purity of heart）有相通的地方？在非基督徒心目中也許這是題外話，不過基督徒若有機會可以這樣提問。
素姬女士常言，緬甸的民主運動是「第二個獨立運動」（第一個獨立運動是由她的父親昂山將軍發動的反殖民主義獨立運動），她又說緬甸的民主運動最終是「精神的革命」（spiritual revolution）。她主張非暴力手段推動民主運動，即使是反抗，也是非暴力行動，意念亦要非暴力。她的非暴力主義深受印度聖雄甘地的非暴力反抗（non-violent resistance）所影響。像甘地一樣，素姬女士相信以暴力奪取民主，最終是自我毀滅的。她並沒有將她的非暴力──亦即是和平──理念，追究到某一宗教教義的根源，但她肯定的貫徹她的和平理念──從個人的意識到集體的行動。她跟Clements有一段對話是「我從來沒有學會仇恨我的拘捕者」（I never learned to hate my captors）〔見Clements編的書，第八章。〕素姬女士當然不認同拘捕她的軍政府的作為，他們甚至激發她的憤怒，但她對他們沒有仇恨，她認為仇恨無濟於事。假如素姬女士真的做到對不義憤怒，而不仇恨不義者，她的靈性修養達到很高的水平。
未完成的完美革命
素姬女士現時獲得「自由」了──其實是有限度的自由，她雖然已不受軟禁，但不是可暢所欲言，為所欲為，行所欲行，她到處受監視，隨時可能被掌權者再度監禁。
在特別的機緣下，素姬女士接受時代雜誌（Time，2011期，〈The Fighter, Interview with Aung San Sun Kyi〉）採訪，這篇訪問論述素姬女士的前途任重道遠。任重，因為她要展開重整同盟的重任及與政府對話的艱辛。道遠，因為國家經濟百廢待舉，而她得致力說服外國解除向緬甸的制裁，重振國家經濟道路長遠。有人問她懼怕不懼怕她的安全，她回答︰「我不可以為這問題而不向前行。我要在享有自由之時間內盡力而為，但我們不知有多少時間。」
這篇採訪結尾引述她兒子亞力山大代表昂山素姬接領諾貝爾和平獎時代他母親說的一句話︰「最完善的革命是精神的革命。要實現這個理念全靠人的責任。這責任的根源是完善的概念，而要有決心去完成之，用智慧去尋找途徑通往該目的地，即使不是終極，但最少是達至超越個人限度的一段路程。」。
「個人限度」──包括受專制政權囚禁所設的限度，種種人為的障礙擺設的限度，當然還有人的有限生命。緬甸何時何完成民主、自由、和平的革命，看來真是路途遙遠。但最完美的革命是精神的革命，而昂山素姬是這精神革命的最佳象徵人物，一定有助於完成民主、自由、和平的革命。故此稱她為「民主精神象徵人物」比「民主運動象徵人物」更為適宜。誠然，人是有限度的，但個人（和同路人）──立下決心和盡用智慧去尋找途徑通往目的地，最少可在達至超越人的限度的一段路程上走多幾步。
謹此祝願昂山素姬女士和為國家求民主、自由、和平精神革命的緬甸人民向前邁進！
參考書目：
1.《維基百科》。
2. Freedom from Fear: Aung San Suu Kyi（Michael Aris（昂山素姬的丈夫）編，New Ed., 1995）。
3. Aung San Suu Kyi， The Voice of Hope: Conversations with Alan Clements（1997）。 ◆
（本文原為香港《時代論壇》，2009年6月19日，「昂山素姬：一位威武不能屈的女中大豪傑」，今得《時代論壇》同意，另加最新狀況改寫登於《曠野》）
（作者為香港循道衛理聯合教會資深牧者、香港信義宗神學院榮休教授、中國宗教文化研究社前社長，中、英著作有《與龍鳳共舞》等十餘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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