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基督徒的行動與信念雜誌
思想文化/社會評論/弱勢關懷/文學藝術


【曠野184期】2013年7-8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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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7-8年出刊
本期目錄:

拒作追逐俗流的迷羊

侯活士的神學倫理學

尋常日子的不尋常意──2013 核災烙印

我看電影「人神之間」

尋找生命裡的神

那殺身體不能殺靈魂的,不要怕他們—— 我與《矛尾》的故事

「菲」銀行,還我公道—— 我家戶頭遭盜提記

 


曠野藝文我看電影「人神之間」

◆王貞文

本事

2010年得到法國「凱撒獎」的電影「人神之間」,導演沙未爾•標瓦(Xavier Beauvois) 以細緻的、平實的手法、近乎紀錄片的質感,描寫在阿爾及利亞山間的一個熙篤會隱修院的修士們為和平而殉難的故事。

阿爾及利亞在二十世紀中葉,經過許多奮鬥,才從一個法國殖民地變成獨立的國家。阿爾及利亞戰爭在法國現代歷史裡刻下很深的印記,決不下於越戰之於美國。就像許多走出被殖民的命運的國家,在政治控制的手法上,仍不免繼續重覆殖民者的方式,以軍事暴力鞏固政權,以中央集權與獨裁來壓下多元而混亂的聲音,但求表面的安定,卻不允許人民追尋平等與自由。西方國家支持這樣的政權,為了地區的安定,為了經濟的利益,也絕對不會對這些政權的獨裁與高壓多加批判的。

於是,受壓甚久,逐漸沸騰的民心,以伊斯蘭基要主義為養料,滋養著仇外的民族主義。游擊隊以有限的火力,進行反抗。暴力與死亡,開始成為個社會常見的事。隨著伊斯蘭的軍事組織的成立,由1992年開始了長達十年的內戰。

在這個衝突逐漸升高的地區,一個建立於19世紀的熙篤會修道院,默默服務伊斯蘭村民,安靜地做和平的使者與醫治者。軍事政府與伊斯蘭游擊隊之間的衝突與暴力,一波接一波地衝擊這個寧靜的地方,法國的熙篤會總會與軍政府都勸修士們放棄這個修院,回家鄉去。但是當地居民請求他們留下來,他們說:「這個修道院是樹,我們是棲居在樹上的鳥兒,如果修道院被廢棄,我們也不知道要棲居何處了!」

在1996年冬天,一群蒙面的武裝人士攻擊了修道院,強力擄走了修道院裡的修士們,只有兩位逃過一劫,其他七位經過辛苦的跋涉,被迫留下最後的影像,遇害。至於他們到底是死於游擊隊的手中,還是軍方故意扮成游擊隊「劫人」,意圖嫁禍反抗游擊隊?真相至今尚未大白。

這樣的題材,很可能被拍成一部平板煽情的聖人殉道傳,然而導演標瓦以非常收斂而客觀的手法,描繪一群人互相扶持,面對死亡的過程。在那深刻的人性掙扎裡,我們看到一個團體的靈性,也看到每個人裡面的「神聖」,看到在暴力面前始終不屈的和平決心。

暴力漩渦下的和平人

電影一開始,打出了詩篇82篇6至7節的話:「我曾說,你們是神,都是至高者的兒子。然而,你們要死,像世人一樣的仆倒,像王子中的一位。」
畫面緩緩地呈現隱修院裡的日常生活,在田間耕種的粗壯修士,劈柴摶麵的廚房工作者,服事年老的弟兄的壯年弟兄。在修道院一角,有個小診所,年事已高的路加醫生,忍著自己的病痛,為成群前來求助的村民看病施藥。安靜的小室裡,被選為院長的克理斯強兄弟,正在閱讀著伊斯蘭的經典和釋義,書寫著可蘭經與聖經的比較。鐘聲響了,大家披上白色聖袍,罩上黑色外袍,魚貫地走入聖堂,樸質清純的讚美聲,迴盪在石造的小教堂裡。
修士們前往村裡參加穆斯林孩子的割禮與慶典,在市集上擺攤販售自製的蜂蜜果醬。他們與這個伊斯蘭村落融在一起,在底層的人民當中生活著,謙卑有禮地見證基督的愛。

然而,暴力的波潮還是湧過來了!為修會進行建築工作的克羅埃西亞工人,在排外的情緒下,殘忍地被殺害了。修士們開始考慮是否要放棄這個修道院,撤回法國。

這是一個很長的考慮過程。整部電影的張力,可說就是這些考慮撐出來的。有些人選擇留下,有些人認為應該要有智慧地閃避即將來到的死亡。院長克理斯強不急著做決定,不以多數壓迫少數,不鼓吹殉道精神,只是期待大家都仔細而慎重考慮,直到所有的人都想清楚了,再做決定。然而,這個決定將是整個修道院一起承擔的。

軍隊搜捕著游擊隊,路上都是路障,處處有危險。

聖誕節前,一群游擊隊撞開修道院大門,大聲要求院長讓醫生救助他們受傷的夥伴,並要求提供藥品。這是修士們第一次直接面對暴力威脅,第一次意識到生命的脆弱。然而,他們拒絕讓軍方進駐修道院來保護。因為村民害怕也嫌惡軍隊,軍方的保護反而會讓修道院失去村民的信任。這樣的拒絕,讓修道院也成了軍方的眼中釘。

殉道──伊斯蘭還是軍方的受害者?

情況越來越危急,每個修士的自我掙扎卻越趨向平靜與超越。
鏡頭以俯瞰的角度,瞄準了那個在青翠山間的修道院。觀眾被邀請著由一個架上了機關槍的直升機的角度,盤旋著,威脅著看似平靜的修道院,槍管隨時都可能射出毀滅。

直升機螺旋槳的噪音強力地干擾了修士們的日課。在教堂裡的白袍修士們抬起頭來,憂傷地彼此對望。然後他們聚集起來,彼此搭著肩,唱起歌來。看到這裡會讓人緊張得呼吸困難,不知道下一幕是否就是槍砲齊發,屋毀人亡的悲慘殉道場面?

然而,直升機盤旋幾次之後,終於飛離了。緊緊地靠在一起,以歌聲對抗恐懼與毀滅的人,仰頭看天。他們經過恐懼憂傷的洗禮,似乎已經「逾越」生死的界線,可以仰望那復活的盼望了。

政府軍再次前來修道院,這次是呼喊著院長的名字,要他去幫忙認屍,確認被政府軍所打死的人,是否就是惡名昭彰的游擊隊長。鏡頭從光著的腳丫子的角度,拍攝躺在簡單的擔架上的屍體,完全是文藝復興畫家曼帖那(Andrea Mantegna 1431-1506 )的基督之死的構圖。而院長克里斯強也像為基督哀哭的人們一樣,在這個滿身是傷的年輕人的屍體邊跪下,默默地祈禱哀悼。然而軍隊的領袖粗暴地把他趕開,責備他對一個殺人者的憐憫與慈悲。
冬天又到了,由遠方帶著醫療物資與故鄉信件的弟兄到達了修道院,他們在花園裡拍照紀念,一起聚餐。就像基督受難前與祂的門徒的最後的晚餐,樸實的飲食之間,有相聚的歡樂和準備受苦的沈重。在無言的情境裡,鏡頭慢慢地呈現每一張臉孔,記錄每一個人的靈魂狀態,體驗、珍惜那難以言喻的當下。

夜裡,大群的蒙面武裝人士衝進修道院,搜索每一個小室,揮舞著槍枝,喝令修士們跟他們上車。他們在雪地裡被帶往更深的山區。他們越走越遠,鏡頭沒有跟上去,只拍攝那留下的足跡。

他們到底是死於伊斯蘭游擊隊手中?還是阿爾及利亞軍方的手中?這部電影保留了這個終局的曖昧性,沒有一個清楚的聲明。但是前面所精心鋪陳的情節,指向軍方可能殺害他們,並且嫁禍伊斯蘭游擊隊。這種想法,也隨著阿爾及利亞政府資料的逸出,越來越得到證實。

這就讓這部片子所引用的詩篇格外有意思:「我曾說,你們是神,都是至高者的兒子。然而,你們要死,像世人一樣的仆倒,像王子中的一位。」(詩82:6-7)
在充滿暴力的世界裡,上帝的選民、兒女並不享有特權,他們要向世人一樣仆倒,一樣要面對暴力與死亡。但同時,這段經文是對有權位者的「審判」:擁有權力享受高位者,也許對自己的細密厲害的統治手段感到洋洋自得,但是他們在上帝面前是站立不住的。

果然在2010年底至2011年,「茉莉花革命」在北非爆發,帶來了「阿拉伯之春」,阿爾及利亞停止了「國安法」,高壓統治暫時告一段落。

基督修和的力量

這樣一個修道團體,安安靜靜地在風暴中生活著,同心地、彼此扶持地面對死亡的挑戰,真正成為一個「修和的比喻」。
有一次我帶領一群青年看這部電影討論,他們問說:「奇怪,他們到底在那裡做什麼呢?他們好像沒有去傳福音,要人家來信耶穌。他們的宣教理念是什麼呢?」

我的回答是:「這是一個隱修院,他們在那裡學習活出基督的樣式。他們不強迫人們來接受他們的信仰,但是他們用心服事修道院山下的村莊,與村民為友。他們為貧苦大眾提供醫療救助。這都是在實踐耶穌的教訓。然後,他們用自己掙扎著所得到的基督之光,照耀著這個被內戰傷害著的地區。最後,他們獻上自己的生命,教導我們所有的人在愛裡沒有懼怕的功課。不分任何宗教與意識形態,我們都在這樣的服事裡,領受了基督之光。這樣的傳福音,不是要人歸屬於哪一個教派,哪一個團體,而是教導人怎樣活出福音的真義。」

在這段風暴期,以安靜的態度,帶領弟兄們堅決守住福音原則的院長克理斯強(Christian de Charge, 1934-1996),曾經是阿爾及利亞要脫離法國殖民政府時的年輕軍官。他駐守在阿爾及利亞,愛上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一位穆斯林朋友曾阻止別人來殺害這位法國人,卻因此失去自己的生命。這個事件讓克理斯強決心加入修會,為的是要獻上自己的生命,在這個充滿衝突的地方,做和平使者。所以他一直盡心盡力在促進阿爾及利亞穆斯林人與基督徒之間的對話。

1993年底,當內戰的衝突升高時,克理斯強寫下他的遺書。1996年他們被害之後,這封遺書不斷被流傳、引用。電影結束時,也引用了這封遺書裡的部分的話語:
「也許有一天,或者就是在今天,我會在這個地區逐漸增長的暴力下犧牲,這暴力看來已經危及所有在阿爾及利亞的外國人。那時,我希望我的修會,我的家庭,我的教會能夠記得,我是把我的生命交給上帝與這個國家了的。我請求他們接受這位生命主宰的計畫,祂自己本身也曾承受暴力的傷害。我懇求他們為我祈禱,好讓我配得奉獻我生命。」

「我要強調,我並不渴望這樣的死亡。我無法想像自己如何感受到殉道的喜悅,如果我的死,讓我所愛的人民──阿爾及利亞人被視為謀殺者。因我的死來怪罪阿爾及利亞人,這樣的殉道,對我來說代價太高了。」
「我的死,顯然地在認為我太天真、理想太高的人們眼中,只是證實了他們一向對我的批評。他們也許會說:『讓他告訴我們他現在的想法吧!』然而,我要說,現在,我對於上帝的計畫的好奇,終將得到滿足。我將與我們的上帝一起瞭解這奧祕,瞭解上帝怎樣看待我們的伊斯蘭弟兄,這些都在基督受難的果子的榮耀中閃耀。我也將被聖靈充滿,就是那以建立團契為喜樂的靈,就是那將差異視為可喜的靈。」

「我深深感謝取走這個人生的上帝,因為祂允許這事發生,是為了更大的喜樂。在這樣的感謝中,我的人生將結束。我也感謝你們,昨日與今日的朋友,感謝我的家人,以及在這樣的時刻陪伴我的家人的人。」
「我也感謝在這個時刻要下手奪我性命的你,我生命之終的朋友,因為你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我要說:謝謝,上帝祝福你。通過你,我將見到上帝的面。若上帝喜悅,我們也許會像那位與主同釘十架的『善良的賊』一樣,與主同在樂園。」

自從我知道這群為了和平受難的修士們美好的生命故事,我常常念誦著克理斯強院長的遺書,這字裡行間所蘊藏的信仰之光,以及那勝過恐懼的愛,真的為我們這個世代點亮了和平的希望之光。

(作者現任教於台南神學院)

參考書:John W. Kiser, The Monks of Tibhirine,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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