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基督徒的行動與信念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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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曠野187期】2014年1-2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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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2年出刊
本期目錄:

人生何處不青山

曼德拉的信仰和宗教觀

國家暴力與公民抗命

清貧教會的挑戰──從新教宗方濟談起

我們從教宗方濟身上有何學習

扔石頭與扔鞋

老孟一述

打開天窗
 

出走人物 / 老孟一述

◆蘇南洲


六○年代末期正值反越戰風潮高張、存在主義盛行的時代,也是我正逢大學聯考巨大壓力的日子,每天過著考試、K書、K書、考試……有如暗無天日的苦牢族,簡直活脫一個行屍走肉的機器。只是在沉重的書包裡,總會不甘而偷偷藏著一本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每到苦悶至極之時,就偷翻他幾頁,算是苦牢裡的放風,也是對暗日的最低度抗議。而這本《地下室手記》的譯者,正是後來人稱「老孟」的孟祥森,這是我與老孟的第一次「神會」。

後來,我到台中東海唸書,除了應付本科的課業要求外,更大量閱讀存在主義及相關的書,無論卡謬(如《異鄉人》)、沙特(如《自由之路》)、尼采(如《上帝之死》)、梭羅(如《湖濱散記》)、赫塞(如《流浪者之歌》)等等的作品,只要書一到手就啃,其中特別喜歡丹麥作家齊克果的作品,如《死病》、《憂懼之概念》、《恐懼與顫怖》的中譯本,大都是孟祥森翻譯的。除了老孟的存在主義譯作外,他寫的《幻日手記》、《耶穌之繭》當然也在我的書架之列,總的來說,孟祥森是我最心儀的譯者與作者。

直到大學生活的下半段,我因住校期間組織讀書會又擔任學生刊物社長,受到教官及特定學生等黨特系統的關注,於是搬到與校園一牆之隔的「東海別墅」去住,雖說是所謂「別墅」,其實只是另類的學生社區,可以免於校方情治的無謂干擾而已。

在我畢業那年,東海別墅出現一新的活動景點,就是常常有一個高瘦的中年人「老孟」晃來晃去,也在租的屋子裡賣點書,也和學生有點互動,同時老孟也以輔大哲學碩士的資格,在東海大學任教。至此,老孟於我,仍是「景點」,因為當時我一心一意只想完成畢業設計,實在無暇他顧,也無相識的機緣。

孰料有一天下午,老孟拉著一推車的左派書刊在東海別墅前排騎樓下擺賣著,遭到愛國愛黨的學生出面干涉,教官也來了,這時我正好路過,只見老孟正和愛國者拉扯,我基於情義,就將擺在地上的每期《夏潮》雜誌各買一本以示支持(如今這些書刊仍在我的書房裡,捨不得丟),這是我和老孟的第一次「接觸」。

老孟那時當然是偏左的自由主義與存在主義者,後來與老孟在東海別墅的幾度來往,他也借過我幾本禁書,如《鄉土中國》與《鄉土重建》等,可惜因我課業壓力甚重,未及多交,即告畢業離校,猶記得當兵時回東海,曾在老孟家借宿一晚,後來便失去音訊。

直到我退伍後才輾轉得知他在花蓮鹽寮,此時他以「孟東籬」為筆名發表作品,也偶爾和他電話聯繫,對於剛回台北上班的我,花蓮實在很遠。
記得在我新婚不久,有次實在很想去找他,便專程從台北開了一部二手車走蘇花公路,本來一路尚可,誰知一出清水斷崖隧道,便是傾盆大雨,而雨刷竟然就在這時故障,根本無法辨視前方究竟是天?還是海?簡直嚇壞了,只有一路硬著頭皮、戰戰兢兢地開到鹽寮,真是難忘之旅,那時老孟的濱海茅屋只有簡單的廚房兼浴室和起居的「媽媽間」。

有一天收到他的來信,說想在茅屋旁加建一間書房和高腳客房,缺錢希望朋友襄助,我徵得妻子同意,依其所期寄了一筆小款過去,聽他說理他這封信的朋友不多,我是其一。

再來我入台大唸研究所,有一次利用春假帶著妻子及襁褓中的女兒驅車環島旅行,最後一站便是到花東海岸公路上的鹽寮訪老孟,那時老孟的大牛、小牛尚幼,十分靈動,我們在海邊過了幾天無憂的日子,成天撿石子,或與大牛小牛玩耍,或聽老孟彈琴,中餐白米飯配黃豆,晚餐黃豆配白米飯,有一、二餐混食了一些麵條,著實是素透了,不但素面素心,還素胃素腸,沒幾天就受不了地逃回台北了,這是我到鹽寮訪老孟最後的一次,後來曾再訪,卻已人去屋空了。

後來老孟回花園新城時,經過台大偶爾會來找我,那時半工半讀的我時間較有彈性,也願意響應老孟的環保理念,和他一起騎腳踏車巡台北,他在台大唸農化的老二小青也曾參加。當時台北河濱綠地尚無腳踏車道,我們以台北新公園為中心構想了六條路線,有新莊、南港中研院、淡水等幾個目標地,招來十幾個朋友一路戴斗笠鐵馬行,擠在車水馬龍的市容中顯得頗是突兀而有趣,也上了《中國時報》的報導,可憐我們沒想到需要戴口罩,有人騎到半途就被汽機車的廢氣給薰昏了,結果六條路線走了兩條,也就沒能繼續奮鬥下去。

一九八七年蔣經國過世不久,核四要復建,老孟興趣又來了,找我老遠跑去貢寮反核四,又隨他到台電大樓拉白布條抗議;一九八九年台大學生會事件,校方打壓學生會會長羅文嘉,當時老孟年紀已五十二歲,他看不過去竟跑到台大校門口搞絕食抗議,我住在附近就去看他,他聽說有政治團體將要過去攪和,擔心壞了他單純的為校園不受政治干涉的動機,也就很快地收攤上了我的車離開。

老孟頗有梭羅的反政府意識,特別是反國民黨意識,起因我不是很清楚,可能跟一九七二年台大哲學系事件有關係,他可能沒直接被牽連,但他的好友如陳鼓應、郭松棻都出事了,他也在一九七八年幫陳鼓應競選立委,在台大民主牆寫大字報,這些都是聽老孟說的,我並未親眼見到,但我知道他極不願和官方打交道,也不報稅,根本只想作個自由自在的化外之人。

他對體制的反抗是很天真的,很直觀的,又很堅持,但也都缺乏策略,不講究方法,充其量只能算是文人造反,聊以自表而已,很難成事,與我所受一環扣一環的建築訓練及思維完全不合,我和他只能做朋友,不能並肩作戰。
有一次他介紹施萊馬赫(Friedrich Schleiermacher,1768-1843)的書給我,譯稿他已完成,想交給我的(雅歌)來出版,我看這本《困惑者的指引》內容不錯,就同意出版,也想在經濟上對他有所幫補,可是他在「譯註」中又大大把施萊馬赫的有神論批駁了好幾頓,造成我的出版困難,有哪種書被譯者批一大頓還出版得了呢?究竟是要讀者欣賞這本書還是反對這本書呢?但他不管,堅持要出版就要連他的「譯註」一起出版,這就是老孟的率性,當然最後這本書也就生不出來了。

老孟自小是天主教徒,後來卻很反基督宗教,一九八七年曾被載入我辦的《曠野》雜誌「出走檔案」專欄談他的信仰歷程,那時,他已不認同他自己翻譯的《愛的藝術》作者E•佛洛姆的有神論,也不認同齊克果的基督教信仰;不過他到晚年時告訴我:他還是認為這世界是神創造的,因為實在太奇妙了,靠演化是很難演化出這麼美好的世界的,至於他所謂的造物主是誰?我就沒多問了。

一九九○年,我台大城鄉所畢業,旋即投入二二八平安運動,舉辦「二二八平安禮拜」,組織「二二八關懷聯合會」並擔任執行長,有近十年時間,我一個人同時帶領三、四個性質不同的團隊,除二二八外還有都市改造及多重出版工作,其他兼著擔任董、監、理事的非營利組織不下十個,忙得像無頭蒼蠅,很自然地便與如閒雲野鶴般的老孟也就少了聯絡。

其間我也曾試著聯繫,才聽說他搬到平等里,後來有次在師大夜市偶遇,手邊牽著一位沒見過的年輕女性,如此隨性的作派,讓我對把他當成哲學導師的印象有些錯愕,他看到我很高興,反倒不自在的是我。

最後一次見面是我到平等里去看老孟(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帶我走過一條少有人煙的老溪圳,可惜體質過敏的我受不了蚊蟲侵襲,感覺四肢發癢難耐,雖然老孟十分盛情地想留我吃麵,我還是匆匆下山了。
再看到老孟時,是一個初秋的深夜,我突然接到訊息,趕到北投和信醫院時,他已閉目仰睡,床頭放了一本《愛生哲學》,身邊坐了一些他的老友,有些我熟,有些我不熟,不好多談,只有沉靜相送。

固然千山萬水,終須一別,但說走就走,率真如此,惟有老孟。

(本文已收入《那花兀自開著──孟祥森紀念集》,即將由〈水牛出版社〉於二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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