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基督徒的行動與信念雜誌
思想文化/社會評論/弱勢關懷/文學藝術


【曠野193期】2015年1-2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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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2年出刊
本期目錄:

怕今生是朕or不是朕──後「馬」、「扁」騙局的新曙光

城市之愛四部曲

尋找「可持續社會」的夢徑

活水

人的盡頭,是神的起頭──走過「六四」二十五年的回顧

回歸自由寧靜──赫塞的詩悟人生

打開天窗

 

人物與思潮 / 回歸自由寧靜──赫塞的詩悟人生

◆王貞文


階段

如同每一朵花會凋萎
青春會轉為年老
每一個生命階段的智慧
與美德按時節綻放
但不會持續到永遠

在每個生命階段
你的心都要準備告別
迎向新的開始
好讓自己勇敢不傷悲
投入新的連結
而每一個新的開始
都擁有奇妙的魅力
在保護著我們
幫助我們去生活

我們應該喜悅地穿過
一個又一個新的空間
不被任何故鄉羈絆
世界精神並不要捆縛窒息
反要讓我們向著開闊攀登

習慣一個生活環境
開始覺得安然自在
僵化悄然而至
唯有願意起身遠行者
能夠逃脫使人癱瘓的慣性
也許就是在死亡的那一刻
也還有新的空間賜予我們
生命的呼喚永不停止
所以我的心哪
告別
並康健起來吧

∼赫曼赫塞

這首經常被引用的詩寫於1941年,出身德國西南部的卡爾夫(Calw)小城的詩人與小說家赫曼赫塞,已經離開故鄉多年,掙脫了家與國的羈絆,只是認真地走入自己內在的深處。

納粹與法西斯主義的熱潮,隨著德意志第三帝國對外侵略戰爭的勝利,向四處蔓延著,似乎勢不可擋。避居在瑞士南部的赫塞,寧靜地以銳利的眼觀看這場幾乎毀滅人性的瘋狂戰爭,勤勉地寫著他最後的巨著《玻璃球戲》,以心靈和真理所凝鑄的和平力量,來面對一個無法抑遏暴力與戰爭的世界。
這首詩肯定生命裡的「告別」與新開始,離開原來享受著的安全與習慣,掙脫各樣的羈絆,走向新的空間,攀登至更開闊的境地。這看起來冒險的旅程,在他看來是如此有魅力,充滿生命。這和不斷把人制約在一定的社會地位,消滅個人的欲望與意志,來為家為國犧牲的國家社會主義精神,是大相徑庭的。他關注的,是個人的突破、再出發,和最終的自由。

但也因為這樣,第三帝國倒了,共產帝國與西方的意識形態冷戰也成為過去了,赫塞的作品仍發出微光,指引著許多人。

幾乎我身邊所有的朋友都在年輕的時候讀過赫塞的一兩本書,而且都會沈浸在書中的世界,跟著經歷孤寂、自我懷疑與成長,經歷著生老病死與心靈的躍升,自由地漫遊著,發現著自我,也努力突破自我,直到走入真我。

告別敬虔與鄉愁

「唯有願意起身遠行者,能夠逃脫使人癱瘓的慣性。」在他的人生裡,赫塞好幾次起身,離開家人與一般輿論所設計、所期待的角色,走出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生活,跨入一個全新的世界。

這個人生開始於位於南德基督教敬虔主義正興旺的小城卡爾夫,那裡有美麗的樹林,奔流的小溪,木構的古老屋舍,石造的噴泉,古樸的廣場,散發著安適的鄉土氣息,人們不大外出,對故鄉充滿熱愛,對上帝充滿敬畏。

赫塞的外祖父在這裡建立了一個重要的福音出版社,赫塞的父親負責接下這個出版社的工作。他們都是宣教師,從這個敬虔主義運動裡被孕育出來,接受極好的訓練,前往印度與東南亞傳佈福音。赫塞的外祖父精通多國的語言,除了歐洲的語言之外,還懂得梵文、馬來語、中文等。所以,雖是在一個看似保守的鄉下地方,藉著福音工作,這個家庭裡的文化卻是繽紛多彩的,結識的朋友圈是廣闊的,東方的神祕主義對他們來說並不陌生。

赫塞的母親是在印度出生的,父親則是來自波羅的海地區,曾經在印度擔任宣教師。他們都是敬虔認真的基督徒知識分子,以虛己的精神投入工作,重道德、負責任、自我要求很高。對於赫曼這個害羞、敏感又自負的孩子,父母只能以一個敬虔保守的家庭的教養方式去規範他人生的路。

十二歲時,他通過考試,進入頗負盛名的神學院預備學校毛布倫(Maulborn)學院。這個修道院般的地方,中庭有噴泉嘩啦嘩啦地響著,附近有安靜的山崗。這是外祖父讀過的學校,也是這個地區許多有名的詩人與思想家讀過的學校。進入這個學校,人生好像就被定了下來,準備著要讀哲學、神學,擔任牧職或教職。

但是他沒有辦法進入這樣一種被規範的人生。不到一年,他就得離開這個學校。在他後來寫的的書《車輪下》裡,他生動而深刻地描繪在這樣一個秀異的少年群聚的學校裡,一個「鄉下孩子」怎樣被充滿詩情與浪漫情懷的同學吸引著,終於無法再生活在如水車輪旋轉般的單調而努力的生活。一個決心要成為詩人的孩子,被突破所有界限的奇妙光芒引導著,努力要掙脫敬虔嚴謹的文化加在他身上的硬殼。然而,他仍只是個脆弱的孩子,沒有力量脫殼而出。

《車輪下》的主角最後投水死亡,漂流在喃喃低語的小溪上。十五歲的赫塞自己,則是被父母送到巴德伯爾(Bad Boll),到他們家庭的好友,著名的布倫哈特牧師(Christoph Friedrich Blumhardt)所主持的療養中心。布倫哈特牧師承繼了他的父親獨特的信仰運動,神學家卡爾巴特稱他們是「與人性的幽暗面對面的人」。在赤貧、被棄、心靈受傷的人當中,他們努力以祈禱的力量,以宣告「耶穌是勝利者」的信心,去醫治、重建。心靈破碎的少年赫塞,離開學術謹嚴訓練的毛布倫,來到這個以信仰來醫治身心靈的中心,風景秀麗的溫泉療養地撫慰許多病弱的人。但也許他所需要的,並不是祈禱與醫治,而是母親溫暖的懷抱。

在巴德伯爾,年輕的赫塞戀愛了,愛上一位三十五歲的婦人,也許,他在尋找母性的溫暖?被拒絕之後,他設法買了一枝手槍,想自殺。布倫哈特牧師不勝困擾地寫信給他的父母,把這個瀕臨崩潰的「個案」又送回去卡爾夫。
之後,赫塞又流浪了好一陣子,在家人的努力下,完成了人文高中的學業,擔任過書店學徒。但是,他仍很有決心地要成為一個詩人,其他的路不是他要的路。但是他自費出版的詩集,並沒有受到重視,一直到26歲那一年,《鄉愁》(Peter Camenzind)這本小說的出版,大獲好評,他才真的以作家的身分被肯定。

他向修道院般的毛布倫學院告別,他向充滿敬虔之情但冰冷的家告別,離開幽靜保守的鄉村,到遠方去流浪。一直到很後來,他才又在他的作品裡提到這鄉土美景,那時,他已站在另一個階梯之上,看到截然不同的風景。

向著開闊攀登

《鄉愁》出版之後,他可以建立一個家了!他與比他大九歲的瑪利亞.貝努里結婚,在瑞士的伯恩附近有個房子、花園,生了孩子,看起來可以開始一種安定的中產階級生活。
但是幾年之後,瑪利亞就生病了,她敏感脆弱的心靈讓她遠避人群,沈浸在自己的音樂裡。後來,她被診斷出有精神分裂的情況,住進療養院。這個家崩解了。
這段期間,赫塞寫過一首詩〈霧中散步〉,寫出這種沈入憂傷與黑暗的孤寂狀況:

霧中散步,真奇異!
草木花卉都孤獨,
彼此面對不相見,大家都孤伶。

當我生活在光明時,
世界到處是朋友,
現在霧濛濛,
一個也無法看到。

悄悄的,萬物隔絕了我,
令你無由掙扎反抗,
不知道黑暗的人,
不是聰明的。

霧中散步,真奇異!
人生是孤獨的,
誰也不能瞭解他人,
大家都孤伶。

一個生命階段又將結束。而整個歐洲陷入第一次大戰,熟悉與安定的世界消失了,對人性的樂觀態度整個都瓦解了。

赫塞已經移民瑞士,不需要參加戰爭,但是他被徵召去擔任醫療服務的工作。一面寫著政治評論的文章,鼓吹和平理念。1919年戰爭結束。這一年,他出版了《徬徨少年時》(Demian)一書。

《徬徨少年時》和1922年的《荒野之狼》,看似個人的掙扎與成長的故事,但都是對歐洲文明有力的批判。也都被右派的民族主義者兇狠地加以批判。《徬徨少年時》引用著波斯的神觀,來批判逐漸僵化的基督教文明,鼓舞年輕人深入自己的內心世界,尋找真正的自我,無懼地對抗一個使人窒息的文明。整個故事和湯馬斯曼的《魔山》一樣,結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場上。
這本書對我個人的少年時期的影響至為深刻。《德密安》幫助我們在一個威權的時代,有力量去看透整個教育體系的虛偽與壓迫,能夠在某個程度上在瘋狂而無意義的競爭終,保有自我。

《荒野之狼》卻是需要一定的年紀才看得進去。年少時閱讀,只感動於文字的節奏、圖像的豐富。但是那種曾經擁有愛與安定,卻再次變為孤獨漂泊的「告別」心境,卻需要一定的生命歷練才能體會。而那重新學習愛的過程,還有與歌德,與莫札特,與李白與杜甫的「超時空對話」,我也是在近年才體會那些趣味。這裡面呈現出來的世界,真的和大戰前那種積極要以年輕人的血「潔淨」歐洲大地的意識形態有非常大的差異。人性與狼性的交織,在這裡是受到肯定的,沒有要去「治死」其中的任何一部分,而是去認清這樣的人性,學習以這樣的本性去愛、去認知世界、去面對死亡、去生活。
因為有這樣的體驗,後來他才會在1941年的時候寫出這樣的詩句:

我們應該喜悅地穿過
一個又一個新的空間
不被任何故鄉羈絆
世界精神並不要捆縛窒息
反要讓我們向著開闊攀登。

向內之路引向自由寧靜

1920年,他賣掉了房子,遷往瑞士南方充滿陽光的小鎮Ticino。這是他的新空間,也是他的新生活。在這裡,他開始作畫,為的是找回自己內心的平靜。他也寫了一篇以一位流浪畫家為主角的中篇小說《克林索的最後夏日》,告別過去的那個階段的人生。

然後,他寫了悉達多的求道故事,中文最早譯本名為《流浪者之歌》。這本書的英文譯本在六十年代的美國大為流行,又拍成詩意美麗的電影,激起許多年輕人對印度宗教文化的嚮往。印度,是赫塞母親的出生地,是他的祖父長時間擔任宣教師的地方。這樣的背景,當然提供著赫塞許多的材料。

然而,這本書與其說是在一個印度王子成為進入涅盤境界的佛陀的故事,還不如說,是在講走出自己原本安適高貴的世界,「道成肉身」的尋道過程。經歷過刻苦己身的修煉,也經歷過愛慾的綻放,成為不負責任的人,離開啟發他的愛的人。然後在流浪一圈之後,他又重新找到了自己的責任與贖罪之道,學習去愛。河流是帶他離開的地方,也是他回歸的地方,成為一個擺渡者服務大眾,看盡人生百態,傾聽河流,他終於發現自己的自由,回歸寧靜。

對於基督教裡的求道者,這本書一樣充滿了啟示的亮光。因為這原本就是一個浸潤在基督教敬虔的世界,畢生與之對話掙扎的人所寫的求道過程,東方的宗教精神與想像中的印度被巧妙地編織進這本書裡,讓它有一種異國情調的魅力。然而,這看似遙遠的地方,其實是赫塞一直尋找的心靈故鄉啊!而我們這些深感「這世界非我家」,卻又願意洞悉人性、憐憫世間的基督徒,對這樣的心靈故鄉,對這樣的追尋之路,是一定會有所共鳴的。
赫塞的宗教心,不是一個向外、向上求告、求討的信仰之路,而是一條向內之路。

他的一生,曾承受著許多挫敗、失望、孤獨,與這個世界的許多瘋狂潮流對抗著,始終堅持他自己的路。這堅強的內心世界裡,不可缺乏的,是與上帝之間持續的對話。
這對話不是教義的辯論,而是不斷修正著的比喻與圖像,是活潑流動著的,是不斷願意接受改變,對前景充滿好奇的。
謹以他所寫的一首短詩,讓我們也來走上這條回歸自由與寧靜的「向內之路」。

向內之路
凡找到向內之路的人
凡熱切地沈入自我內心
曾稍稍碰觸真理核心的人
他會選擇以比喻和圖像
感知上帝和世界
凡他所思他所行
都將是與自己內在在對話
那裡包含世界與上帝

(作者原任教於台南神學院,現病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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