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段
如同每一朵花會凋萎
青春會轉為年老
每一個生命階段的智慧
與美德按時節綻放
但不會持續到永遠
在每個生命階段
你的心都要準備告別
迎向新的開始
好讓自己勇敢不傷悲
投入新的連結
而每一個新的開始
都擁有奇妙的魅力
在保護著我們
幫助我們去生活
我們應該喜悅地穿過
一個又一個新的空間
不被任何故鄉羈絆
世界精神並不要捆縛窒息
反要讓我們向著開闊攀登
習慣一個生活環境
開始覺得安然自在
僵化悄然而至
唯有願意起身遠行者
能夠逃脫使人癱瘓的慣性
也許就是在死亡的那一刻
也還有新的空間賜予我們
生命的呼喚永不停止
所以我的心哪
告別
並康健起來吧
∼赫曼赫塞
這首經常被引用的詩寫於1941年,出身德國西南部的卡爾夫(Calw)小城的詩人與小說家赫曼赫塞,已經離開故鄉多年,掙脫了家與國的羈絆,只是認真地走入自己內在的深處。
納粹與法西斯主義的熱潮,隨著德意志第三帝國對外侵略戰爭的勝利,向四處蔓延著,似乎勢不可擋。避居在瑞士南部的赫塞,寧靜地以銳利的眼觀看這場幾乎毀滅人性的瘋狂戰爭,勤勉地寫著他最後的巨著《玻璃球戲》,以心靈和真理所凝鑄的和平力量,來面對一個無法抑遏暴力與戰爭的世界。
這首詩肯定生命裡的「告別」與新開始,離開原來享受著的安全與習慣,掙脫各樣的羈絆,走向新的空間,攀登至更開闊的境地。這看起來冒險的旅程,在他看來是如此有魅力,充滿生命。這和不斷把人制約在一定的社會地位,消滅個人的欲望與意志,來為家為國犧牲的國家社會主義精神,是大相徑庭的。他關注的,是個人的突破、再出發,和最終的自由。
但也因為這樣,第三帝國倒了,共產帝國與西方的意識形態冷戰也成為過去了,赫塞的作品仍發出微光,指引著許多人。
幾乎我身邊所有的朋友都在年輕的時候讀過赫塞的一兩本書,而且都會沈浸在書中的世界,跟著經歷孤寂、自我懷疑與成長,經歷著生老病死與心靈的躍升,自由地漫遊著,發現著自我,也努力突破自我,直到走入真我。
告別敬虔與鄉愁
「唯有願意起身遠行者,能夠逃脫使人癱瘓的慣性。」在他的人生裡,赫塞好幾次起身,離開家人與一般輿論所設計、所期待的角色,走出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生活,跨入一個全新的世界。
這個人生開始於位於南德基督教敬虔主義正興旺的小城卡爾夫,那裡有美麗的樹林,奔流的小溪,木構的古老屋舍,石造的噴泉,古樸的廣場,散發著安適的鄉土氣息,人們不大外出,對故鄉充滿熱愛,對上帝充滿敬畏。
赫塞的外祖父在這裡建立了一個重要的福音出版社,赫塞的父親負責接下這個出版社的工作。他們都是宣教師,從這個敬虔主義運動裡被孕育出來,接受極好的訓練,前往印度與東南亞傳佈福音。赫塞的外祖父精通多國的語言,除了歐洲的語言之外,還懂得梵文、馬來語、中文等。所以,雖是在一個看似保守的鄉下地方,藉著福音工作,這個家庭裡的文化卻是繽紛多彩的,結識的朋友圈是廣闊的,東方的神祕主義對他們來說並不陌生。
赫塞的母親是在印度出生的,父親則是來自波羅的海地區,曾經在印度擔任宣教師。他們都是敬虔認真的基督徒知識分子,以虛己的精神投入工作,重道德、負責任、自我要求很高。對於赫曼這個害羞、敏感又自負的孩子,父母只能以一個敬虔保守的家庭的教養方式去規範他人生的路。
十二歲時,他通過考試,進入頗負盛名的神學院預備學校毛布倫(Maulborn)學院。這個修道院般的地方,中庭有噴泉嘩啦嘩啦地響著,附近有安靜的山崗。這是外祖父讀過的學校,也是這個地區許多有名的詩人與思想家讀過的學校。進入這個學校,人生好像就被定了下來,準備著要讀哲學、神學,擔任牧職或教職。
但是他沒有辦法進入這樣一種被規範的人生。不到一年,他就得離開這個學校。在他後來寫的的書《車輪下》裡,他生動而深刻地描繪在這樣一個秀異的少年群聚的學校裡,一個「鄉下孩子」怎樣被充滿詩情與浪漫情懷的同學吸引著,終於無法再生活在如水車輪旋轉般的單調而努力的生活。一個決心要成為詩人的孩子,被突破所有界限的奇妙光芒引導著,努力要掙脫敬虔嚴謹的文化加在他身上的硬殼。然而,他仍只是個脆弱的孩子,沒有力量脫殼而出。
《車輪下》的主角最後投水死亡,漂流在喃喃低語的小溪上。十五歲的赫塞自己,則是被父母送到巴德伯爾(Bad Boll),到他們家庭的好友,著名的布倫哈特牧師(Christoph Friedrich Blumhardt)所主持的療養中心。布倫哈特牧師承繼了他的父親獨特的信仰運動,神學家卡爾巴特稱他們是「與人性的幽暗面對面的人」。在赤貧、被棄、心靈受傷的人當中,他們努力以祈禱的力量,以宣告「耶穌是勝利者」的信心,去醫治、重建。心靈破碎的少年赫塞,離開學術謹嚴訓練的毛布倫,來到這個以信仰來醫治身心靈的中心,風景秀麗的溫泉療養地撫慰許多病弱的人。但也許他所需要的,並不是祈禱與醫治,而是母親溫暖的懷抱。
在巴德伯爾,年輕的赫塞戀愛了,愛上一位三十五歲的婦人,也許,他在尋找母性的溫暖?被拒絕之後,他設法買了一枝手槍,想自殺。布倫哈特牧師不勝困擾地寫信給他的父母,把這個瀕臨崩潰的「個案」又送回去卡爾夫。
之後,赫塞又流浪了好一陣子,在家人的努力下,完成了人文高中的學業,擔任過書店學徒。但是,他仍很有決心地要成為一個詩人,其他的路不是他要的路。但是他自費出版的詩集,並沒有受到重視,一直到26歲那一年,《鄉愁》(Peter Camenzind)這本小說的出版,大獲好評,他才真的以作家的身分被肯定。
他向修道院般的毛布倫學院告別,他向充滿敬虔之情但冰冷的家告別,離開幽靜保守的鄉村,到遠方去流浪。一直到很後來,他才又在他的作品裡提到這鄉土美景,那時,他已站在另一個階梯之上,看到截然不同的風景。
向著開闊攀登
《鄉愁》出版之後,他可以建立一個家了!他與比他大九歲的瑪利亞.貝努里結婚,在瑞士的伯恩附近有個房子、花園,生了孩子,看起來可以開始一種安定的中產階級生活。
但是幾年之後,瑪利亞就生病了,她敏感脆弱的心靈讓她遠避人群,沈浸在自己的音樂裡。後來,她被診斷出有精神分裂的情況,住進療養院。這個家崩解了。
這段期間,赫塞寫過一首詩〈霧中散步〉,寫出這種沈入憂傷與黑暗的孤寂狀況:
霧中散步,真奇異!
草木花卉都孤獨,
彼此面對不相見,大家都孤伶。
當我生活在光明時,
世界到處是朋友,
現在霧濛濛,
一個也無法看到。
悄悄的,萬物隔絕了我,
令你無由掙扎反抗,
不知道黑暗的人,
不是聰明的。
霧中散步,真奇異!
人生是孤獨的,
誰也不能瞭解他人,
大家都孤伶。
一個生命階段又將結束。而整個歐洲陷入第一次大戰,熟悉與安定的世界消失了,對人性的樂觀態度整個都瓦解了。
赫塞已經移民瑞士,不需要參加戰爭,但是他被徵召去擔任醫療服務的工作。一面寫著政治評論的文章,鼓吹和平理念。1919年戰爭結束。這一年,他出版了《徬徨少年時》(Demian)一書。
《徬徨少年時》和1922年的《荒野之狼》,看似個人的掙扎與成長的故事,但都是對歐洲文明有力的批判。也都被右派的民族主義者兇狠地加以批判。《徬徨少年時》引用著波斯的神觀,來批判逐漸僵化的基督教文明,鼓舞年輕人深入自己的內心世界,尋找真正的自我,無懼地對抗一個使人窒息的文明。整個故事和湯馬斯曼的《魔山》一樣,結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場上。
這本書對我個人的少年時期的影響至為深刻。《德密安》幫助我們在一個威權的時代,有力量去看透整個教育體系的虛偽與壓迫,能夠在某個程度上在瘋狂而無意義的競爭終,保有自我。
《荒野之狼》卻是需要一定的年紀才看得進去。年少時閱讀,只感動於文字的節奏、圖像的豐富。但是那種曾經擁有愛與安定,卻再次變為孤獨漂泊的「告別」心境,卻需要一定的生命歷練才能體會。而那重新學習愛的過程,還有與歌德,與莫札特,與李白與杜甫的「超時空對話」,我也是在近年才體會那些趣味。這裡面呈現出來的世界,真的和大戰前那種積極要以年輕人的血「潔淨」歐洲大地的意識形態有非常大的差異。人性與狼性的交織,在這裡是受到肯定的,沒有要去「治死」其中的任何一部分,而是去認清這樣的人性,學習以這樣的本性去愛、去認知世界、去面對死亡、去生活。
因為有這樣的體驗,後來他才會在1941年的時候寫出這樣的詩句:
我們應該喜悅地穿過
一個又一個新的空間
不被任何故鄉羈絆
世界精神並不要捆縛窒息
反要讓我們向著開闊攀登。
向內之路引向自由寧靜
1920年,他賣掉了房子,遷往瑞士南方充滿陽光的小鎮Ticino。這是他的新空間,也是他的新生活。在這裡,他開始作畫,為的是找回自己內心的平靜。他也寫了一篇以一位流浪畫家為主角的中篇小說《克林索的最後夏日》,告別過去的那個階段的人生。
然後,他寫了悉達多的求道故事,中文最早譯本名為《流浪者之歌》。這本書的英文譯本在六十年代的美國大為流行,又拍成詩意美麗的電影,激起許多年輕人對印度宗教文化的嚮往。印度,是赫塞母親的出生地,是他的祖父長時間擔任宣教師的地方。這樣的背景,當然提供著赫塞許多的材料。
然而,這本書與其說是在一個印度王子成為進入涅盤境界的佛陀的故事,還不如說,是在講走出自己原本安適高貴的世界,「道成肉身」的尋道過程。經歷過刻苦己身的修煉,也經歷過愛慾的綻放,成為不負責任的人,離開啟發他的愛的人。然後在流浪一圈之後,他又重新找到了自己的責任與贖罪之道,學習去愛。河流是帶他離開的地方,也是他回歸的地方,成為一個擺渡者服務大眾,看盡人生百態,傾聽河流,他終於發現自己的自由,回歸寧靜。
對於基督教裡的求道者,這本書一樣充滿了啟示的亮光。因為這原本就是一個浸潤在基督教敬虔的世界,畢生與之對話掙扎的人所寫的求道過程,東方的宗教精神與想像中的印度被巧妙地編織進這本書裡,讓它有一種異國情調的魅力。然而,這看似遙遠的地方,其實是赫塞一直尋找的心靈故鄉啊!而我們這些深感「這世界非我家」,卻又願意洞悉人性、憐憫世間的基督徒,對這樣的心靈故鄉,對這樣的追尋之路,是一定會有所共鳴的。
赫塞的宗教心,不是一個向外、向上求告、求討的信仰之路,而是一條向內之路。
他的一生,曾承受著許多挫敗、失望、孤獨,與這個世界的許多瘋狂潮流對抗著,始終堅持他自己的路。這堅強的內心世界裡,不可缺乏的,是與上帝之間持續的對話。
這對話不是教義的辯論,而是不斷修正著的比喻與圖像,是活潑流動著的,是不斷願意接受改變,對前景充滿好奇的。
謹以他所寫的一首短詩,讓我們也來走上這條回歸自由與寧靜的「向內之路」。
向內之路
凡找到向內之路的人
凡熱切地沈入自我內心
曾稍稍碰觸真理核心的人
他會選擇以比喻和圖像
感知上帝和世界
凡他所思他所行
都將是與自己內在在對話
那裡包含世界與上帝
(作者原任教於台南神學院,現病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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