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基督徒的行動與信念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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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曠野201期】2016年6-7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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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6-7年出刊
本期目錄:

二兵總司令塊肉餘生記

華航空服罷工之我思

如何扶貧,不害己害人?──再思教會扶貧

你我身邊的她瑪公主

賞荷

以基督信仰為根基的家族樹
野性神學、健康一體、故事居所
 
 

 

號角/二兵總司令塊肉餘生記

◆蘇南洲

三十年來,多次有朋友問我:創辦《曠野》的理想為何?我總是回答:創辦《曠野》有基於理想,也有基於苦悶。這下朋友就更不解了,卻有點不敢多問,我也有點不敢多說。每每此時空氣中彷彿灌進某種敏感的禁忌,時而濃,時而凝,時而飄忽。

回首創辦《曠野》之初的苦悶,那時我年方三十三,尚在台大唸城鄉所,之所以會進台大,是因我被禁制無法出國留學,否則多年後我或返台服務,或遨遊異鄉,但洋墨水是一定要喝的,這是我原本的生涯規劃。

然而事與願違,緣起我在東海念大二時(1974-1975),基於一個傳統知識分子對社會和對知識的責任感,為尋找當下學子如何在家國間(正值老蔣過世,全國及整個校園全都披麻帶孝的浪潮)知所進退行止的出發點,參與了一個僅維持半年的文史哲讀書會(然受當時時空及各人所學能力所限,只能清談一些如鹿橋的《人子》、卡謬和卡夫卡的存在主義等離地甚遠的題目),結識了數學系的W君(後來任美國名校教授,1954-2008),大三時又從化工系的C君(美國名實驗室資深研究員退休,1953- )手中接下《葡萄園》雜誌 ,W君和C君都是很認真的基督徒,也都成了我此生莫逆。

孰料W君1977年赴美留學半年多,來信關心故鄉事,我回函道:東海校長由謝換梅,校牧由卓換鄭,台灣總統由嚴換小蔣;W君的再來函中用了「沐猴而冠」的字眼,也沒特指何人何事,古今向來書生都是「皇帝背後罵昏君」,如此隨言,耍耍嘴皮而已,也是W君常有的調調,我沒做多想,也無需回應。
誰知信中「沐猴而冠」 這四個字,竟被梅主政下的東海校方,將我送上警備總部的黑名單,還派教官及職業學生多方盯住我。(不然警總怎知我全力完成畢業設計,心無旁鶩?)

警總的人來了
1979年(江南案的前五年,陳文成案的前二年,林宅血案的前半年)7月,就在我東海建築系畢業後,即將入伍服役的前一週,早上八點,溫州街先父宿舍門鈴作響,我前去開門,門外有二名壯漢,其中一名拿著一張上面有我名字的紙條,在我面前晃了一晃,問道:「你就是蘇○○嗎?上面找你去問話。」那是何等嚴峻冷峭的年代,上門抓人不須拘票,也不用出示證件,我愣了一下,不敢多問或抗拒,只說去穿衣服就先把門拉上。

回到屋裡,我靈機一動,打電話給C君,請他由木柵住家趕來。約莫近九點,期間門鈴曾多次作響,我都不應門,直到C君前來,我才放下家中被嚇壞的先母與弟妹,要求警總的人必須讓C君與我同行,我才肯配合出門,去搭他們偽裝的計程車,不然全世界都不知道我將被帶到何處。

為了避免驚動鄰居,他們很不情願地讓C君擠上車子,直奔博愛路警備總部,但就在快到警總不遠處,他們突然合力將C君摔出車外(顯然是練過的),害他跌坐車道上,差點被後面開過來的車輛輾過,然後一個急左轉,直接駛入警總,將我帶到不見天光的地下審訊室,至此我還不知究竟做錯何事?犯了何罪?身處何境?更對台灣政治的黑暗完全無知,可說只是淨白紙一張而已。

社會主義民主台灣國總司令出現了
原來是W君年前信中的「沐猴而冠」惹的禍,再加上W君在信中提到「社會主義」、「民主自由」等泛泛的政治名詞,結果被警總編造出一個新發現的「社會主義民主台灣國」海外台獨組織。W君(後來我才知道,W君在美國讀書時,護照加簽被沒收,成了無國籍stateless一段時期,直到獲得教職拿到綠卡,才有身分居美)在信中也提到他是個外黃(指膚色)中白(指思想)的banana(香蕉),於是在警總編織下,這個組織的英文名字也有了,就叫“Banana Republic ”(後來我到紐約旅行,看到同名的時尚品牌還嚇了一大跳,心想會不會是警總開的?),而我是唯一在台灣跟這個根本不存在的組織有聯絡的人,警總還給我扣上一頂「總司令」的大帽子。

審問我的是三個便衣,而我只是剛出校門、即將當兵、毫無社會經驗的菜鳥,在那寧可錯殺、不可錯放的年代,被帶到警總地下室偵訊,嚇都嚇壞了,豈有不快快跪地求饒、乖乖招供之理?

蔣經國總統當得好不好?
猶記得他們劈頭第一句問話是:「你覺得蔣經國總統當得好不好?」當時我的腦袋很快地轉了一下,心想:若說蔣經國當得好,很可能會立刻挨巴掌,因為有可能過去不經意講了什麼胡話,被人打小報告賺獎助學金去了。所以不能說好,會吃眼前虧;但若說當得不好,那豈不等於自動入罪,還有活路嗎?說好說不好皆不行,所以我就答以:「越來越好。」這樣既沒否認之前說過不中聽的話,也沒有入罪於己,應可安全。

對方三人聞此,馬上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好像有點遇到對手的樣子,便開始細細盤查起來,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其實根本不存在的事,純屬天方夜譚,但他們硬是要像編小說一樣,問得煞有其事,還以為可以從中取得某些資料來補充他們的荒唐故事,真是莫名其妙)。

一通不准動手刑求的救命電話
輪番審訊了約莫二小時,突見有人被喚出審訊室後再回來,且轉而盤查同行被推出車外的C君背景,原來是C君被摔到警總門口後,爬起來就直走到同在博愛路的國防部找他的父親,又找了他所熟識的軍中高層長輩,極力展開緊急援救行動,包括打電話進警總,要求他們不可威嚇我或動手刑求(我猜二年後的陳文成就是被動手刑求失手致死,只好趁黑丟下台大校園),這通電話當時便起了很大的作用,對方口氣也緩和許多。

到了中午,對方三人吃起便當,也給我一個,我怕他們在便當下藥,不敢吃硬撐,就這樣半栽贓、半羅織地囫圇拖問到傍晚,根本沒有的事,當然也問不出所以然來,最後,他們看一時沒有任何成果的可能,就拿了一個切結書要我簽,白紙黑字上寫:若是將今天審訊的事說出去,就願受「最嚴厲之制裁」等語(可能類似五年後江南的處遇),簽了字就放我出去,我能不簽嗎?就簽了。
走出警總地下室,已是傍晚,那時我身心俱疲、又餓又累,看到門後有兩棵合臂粗的大榕樹,心想縱使拳腳再粗、頭再硬,也不可能憑力氣撂倒大樹的。這也是後來我揉和建築設計心法,加上在城鄉所習得社會分析與組織技法,後來一手辦雜誌搞出版,一手推動社會改革,始終不忘托洛斯基(Trotsky, 1879-1940)抓緊知識分子與中產階級的原則,只要摸清社會脈絡(穴位),集力聚焦一點,即可輕易撂倒對方大漢(政府體制或社會結構)。這種以小搏大、以弱擊強的工夫,有如小蚊子扳倒猛獅的技法,正是警總門後這兩棵大樹逼我學而時習之的功課。

總司令下部隊變二兵
人是全身而退了,但是黑資料就跟著轉到我服役當二兵的台南333師(號稱天下第一師,以軍紀嚴明、戰力超強聞名),分到後勤營中被政戰系統上下盯著,幾次師部參四科營繕組因營區改建任務需要專才,調我去做建築設計,每次都被政四保防科長(此人後來在金門多次仗勢姦宿民婦,被憲兵查抄法辦)破壞,三進三出,最後只好作罷。放假日還有職業同袍假裝是好友隨伴出營(美麗島事件前,有次在南市餐廳不意碰到東海時南神同學黨外T君,我同行同袍回來寫報告有得可賺的了),這種當兵的日子著實難過。在出操、站衛兵之餘,想「學英文」總該沒事吧,就練習用英文寫家書,誰知卻被政四科保防官叫去罵,說我在找他們麻煩,害他們看我的信還要翻字典。

C君父親不但在警總地下室救我小命,還要保我平安退伍,實在不遺餘力,幾次用國防部防X光掃描機的紫色內層特殊信封(這種信封是輔導長都不准拆閱的)寫信給我,內容很一般,只是給我打氣加油,說些要服從長官、注意健康的話,我看主要是要讓師、營、連上長官知道有高層在照應我,不要欺負我的意思;也特別請託師長照顧我(最後師長還跟我說抱歉照顧不了我,要我回報C君父親);甚至親自驅車到陸軍總部找政戰主任要幫我作保。但這一切來自軍方高層的努力,雖能保我不致遭到毒手,卻抹不掉我在警總的黑資料,他們始終要嚴密監控,總想從我身上找到可讓他們升官發財(將我列為「重點分子」,若是有進展甚至破案,就如景美人權園區/台北軍事看守所的案例,會有夠買台北幾幢房子的巨額獎金可領)的新資料,而任何受訓、師對抗演習等相關軍事場合或機會,我都一定被排除在外,只能留守站衛兵(站在豬圈旁,營區大門口的沒我份),有一次太累站衛兵打瞌睡被查哨長官抓到,差一點被送去關禁閉(否則我很可能就是一個早三十五年的洪仲秋);還有一位同連大專兵站衛兵時發生命案,說是交接班哨時的清槍意外(我連上很小,有三個哨點放四個人,每天十二班哨,清槍九十六次),真是天知道?就這樣,我只能成天提心吊膽又滿腹苦悶和憤怒,簡直活像是個著軍裝、會移動的人彘。

這種日子過了快一年,有一天我突然覺得好累,心想放棄抵抗、出賣靈魂投降(打不過對方就加入對方)總可以吧!就跑去找營輔導長請求入黨,營輔導長說只要我先交「悔過書」,就願意做我的入黨推薦人,我不知要悔什麼過,當然寫不出什麼「悔過書」,也就入不了黨(因為沒有推薦人);但事情就此得以僵住(不戰不和),監控也稍稍放緩了些,不然把我逼出事來,對他們可能也不會好。

不久333師調防金門,各連部隊便散落在各地樹林、傘兵坑與防空洞之間,師部與營部分佈在哪裡都不知東西南北,政戰監控程度也相對鬆了許多,只是我的信件都暗自編號,十封大概只能收到八封,沒到我手的信,很可能是政戰士手拙拆壞了就毀掉,應該也不重要,只是在在提醒我保持對政戰系統的厭惡。
剛好跟我同梯次的一位阿兵哥,被編制在師部政四保防科,是我小學同學,知我想出國留學(可能所有相關政戰人員都知道),便偷偷告訴我退伍三年內別想(至少三年的「留台察看」),即便拿到美國大學I-20入學許可,台灣政府這邊也不會放人(不會讓我去跟W君會合,那豈不就等於龍歸大海,台灣警總這邊也斷了線,他們升官發財美夢就破了),一定會把我死死扣在台灣,勸我趁早斷了留學夢(果然退伍後,三不五時就有管區警察到家裡來騷擾先母,打探我在哪裡上班;隔年我婚禮和婚宴上,還有退伍後就沒聯絡的軍中同袍及連長,竟未請自來突然出現,調查我及先父母的人際關係;連住家百米外不認識的里鄰長及所有和黨政軍特有關的鄰居,都知我是警總認定的「重點分子」,必須定期或隨時回報狀況)。

留學夢碎進城鄉所,再推二二八平安運動
1981年我退伍,那時台灣尚未開放出國觀光(只有業務考察和留學進修才可申請特許)。出國既不可能,我就用三年時間在建築師事務所學習實務工作,也備足建築師檢覈資格。1984年進台大城鄉所學習城鄉綜合發展計畫的規劃理論與實務,及從政治、經濟、社會等各層面進行分析的方法,除了傅柯(Michel Foucault,1926 – 1984)的社會理論、新馬克斯主義(Neo-Marxism),還有阿林斯基(Saul Alinsky,1926 – 1984)的社會運動組織技巧等等,這些學習對我日後辦《曠野》雜誌及處理二二八、雛妓、街區改造等社會結構性問題的助益甚大。

值此同時,為找尋當下基督徒如何在社會安身立命的出發點,我在自家開始了一個讀書會團契,名曰〈窄門〉,有「天國是要付代價才能進入」之意;兩年後(1986)開始出版社,名曰〈雅歌〉,有「基督教人文通識」之意;再半年(1987)開始雜誌社,名曰《曠野》,有「回到信仰原點再出發」之意;凡此所為,在在都是基於體現基督徒知識分子對社會的責任感,企圖建構信仰論述且將信念轉化成具體行動,無非就是要將信仰落實在所生長的土地上,作光、作鹽,可照亮人間也可防止腐敗,可引路前行也可潔身自淨。

1987年7月,小蔣宣布解除戒嚴;1988年1月小蔣過世,李登輝接任總統;1990年初,國民黨主流派與非主流派的爭權逐漸白熱化,台灣社會瀰漫著詭譎不安的氛圍。3月,台北爆發國府遷台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學生抗爭「野百合學運」,短短六天有近六千名來自全國各地的大學生,集結在中正紀念堂廣場上靜坐,促成結束「萬年國會」、「憲政改革」、廢除〈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對台灣的民主政治有著相當程度的影響。5月,李登輝當選總統,提名軍事強人郝柏村由國防部長升任行政院長,郝一上任就將一些自由進步傾向的師友們都安上「環保流氓」、「文化流氓」、「社運流氓」等封號,而郝內閣就自命為「治安內閣」,專門掃蕩各類流氓(除了黑道);整個台灣多年迸發出來的社會力,頓時便受到空前的制約與打壓,而陷入人人自危、噤若寒蟬、一片死寂的淒風苦雨之境。

同年8月,我完成城鄉所碩論,基於作為基督徒知識分子對真理的良心與良知,加上四年來透過《曠野》所累聚的「二二八」論述(當時「二二八」仍極為禁忌)及信念,再揉和在東海建築、台大城鄉的課業學習及建築師事務所的實作經驗,所轉化而出的心得與懷中藍圖,便全力投入籌辦12月8日世界人權日前夕的「二二八平安禮拜」的工作,我選擇了軟性抗衡(soft encounter)的策略,冒著被某些師友及二二八家屬誤解甚至對立的風險,也決不讓二二八家屬再度受傷甚至陷入更大人身危險的可能,而採以「為台灣求平安」、「關懷二二八•止痛療傷」等正向訴求,從宗教角度切入,療癒此一台灣史上最大的政治傷痛,並花了兩年的諸多努力而得到翁、周兩位總統牧師的信任及首肯,同意以國、台語易位(transposition)方式傳講「真平安」的福音,昭示「設身處地、感同身受」之意,並最後以「點傳燭光、走出教會門牆」的結尾,表達基督徒終將照亮黑暗的決心與行動。不意在上主奇妙引導與賜福下,竟得到朝野高層、國際媒體與全台社會的十分正視,掀起空前的二二八關懷熱潮,更為往後的「二二八平安運動」打下優質的基礎。

在那剛解嚴的時空下,雖然「二二八平安禮拜」六十位籌委們都有心幫忙,但仍相當有所顧忌與保留,以致所有場內場外、台上台下的安排及細節的策畫與執行,多半還是得我自己來,就連當晚禮拜的司會主持也不得不由我擔綱。但當看著台下上千弟兄姊妹和多位朝野來賓,特別是我當兵時的郝總司令,整晚都在我引領下,跟著「起立」、「坐下」、「開口吟唱詩歌」、「低頭閉目禱告」時,心中真是百感交集。隔天因禮拜後郝院長有與在場十多位二二八家屬逐一握手致意之舉,而造成軍中將《革命軍》、《奮鬥》等政治教材全面回收、改版重印,從此二二八家屬不再是保守集團眼中的「叛亂犯」與「匪諜」之後人。那一夜,真有「十年磨劍得一擊」的果效,值了。

苦悶得解,轉身徐心
時間是很好的療癒劑,1990年到1998年間我所推動的「二二八平安運動」,不但是台灣社會的平安運動,同步進行的也是我個人心靈多年苦悶與苦毒得以療癒與救贖、邁向平安的歷程。漸漸地,我滯留軍中、退不了伍的夜半夢魘少了,倒是隨著心血管重症傷病的加劇,換了些上氣不接下氣的追風夢境,許該是我悠然如山、徐心如林之時了。此際,我且將《曠野》改版成電子雜誌(PDF)與網誌並行、將〈雅歌〉委外發行唯保留編務,如尚有餘力,就是協助弱勢團體如〈恩友〉等事工,於願足矣。

過往《曠野》三十年間,我將之前十年的警總經驗密密封存起來絕口不提,直到最近幾年,實在憋不過去時,也只有很低調地露一點風,至今警總已撤銷二十四年,老梅也走了,應該不會再被遭警總「最嚴厲制裁」的處分,也該是可將此番遭遇公諸於眾好友之前的時刻了。

如今台灣政治氛圍丕變,「轉型正義」竟成顯學,唯今且借《曠野》電子新刊角落,略吐多年積鬱,也是為「轉型正義」大工程小添一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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