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基督徒的行動與信念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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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曠野205期】2017年1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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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年出刊
本期目錄:

翻過那暗黑的山嶺——《二二八關懷雜誌》合訂本再版

川普的衝擊

台灣轉型正義未竟之路

再思領袖的濫權

打開天窗


曠野論壇台灣轉型正義未竟之路

◆王貞文


和平的表象下滿滿是傷

2016年政黨輪替以來,「轉型正義」的呼聲又響亮起來,大家盼望過去的不公不義所留下的苦痛,可以快快地得到醫治。但是,這樣的腳步,怎樣都快不起來,反而一再受挫。轉型正義的層面極闊極深,過去政權所行的種種不義,需要被究責、被審判,真相需要被揭露,受害者應得補償,然後才能走向和解與醫治,社會、國家才可能得到新生。

過去十幾年間,「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以有限的資源,一直不懈怠地研究在政治與法律上怎樣「面對過去」,研究世界各國轉型正義的經驗,又出了很多力量,整理白色恐怖時期的受難者故事,盡力把某些被掩蓋的真相陳明出來。

但是打算跨出轉型正義步伐的政府,卻顯然忽視了這樣的努力。權力的計算、台灣政局的沉痾,加上外來壓力的逼迫,讓台灣的轉型正義一直都無法在政府的主導下,做出關鍵性的決定。

已經跨入民主時代的台灣,威權的陰影卻還是根深蒂固地盤踞在每個人心底。恐懼還未除去,理性討論的空間也被激越的仇恨言論堵塞,信任一再被謊言撕裂。人們不肯彼此傾聽。受苦的人的故事,被輕賤、批判。在台灣目前和平的表象下,其實,過去的不義在這個社會砍出的傷口,還是開敞著,以不同的形式匯聚成撕裂的力量,在阻止這個國家向前。每一個向正義與人權跨出的一步,都會看到舊的保守勢力怎樣傾全力在阻止。過去沒有及時以誠實面對歷史創傷的結果,就是讓造謠、污衊與謊言輕易地在社會各處滋長,像毒氣一樣瀰漫。

我們多麼希望真正見到:「慈愛和誠實彼此相遇;公義和平安彼此相親。誠實從地而生;公義從天而現。」(詩篇85:10-11)

究責、寬恕與和解

台灣的轉型正義的特色,就是「沒有加害者」的轉型正義。「沒有加害者」,是因為加害者始終未被究責,也未反悔。台灣的轉型正義,是先從補償被害者開始。對於二二八事件如此,對於白色恐怖也是如此。一開始,官方開始整理傷痛歷史的目的,就只先是尋找被害者,確定被害者。而官方的轉型正義的工作,變成主要是在發放補償金和立碑紀念。

我認識一位白色恐怖的政治受難者,他堅持不領補償金。他說:「許多人認為我領了補償金,就該閉口了。但我要的不是補償,而是公道。」因為「加害者」始終還是沒有被究責,整個事情的論述也都還沒有針對加害者做更深入的探究,真正的公義還未實現。政府急著補償,在受害者看來,反而好像是在施恩惠。

並非要求每個加害者都要負起法律責任,因為台灣沒有「紐倫堡軍事大審」那樣的條件,加上有太多壓迫是以法律之名發生的,法律上的究責至今難以實現。但國家不該放任受害者與加害者自己去面對過去的暴行的結果,若能夠在一個中立的、受信任的「真相與和解委員會」裡,通過見證、敘述故事、彼此傾聽的過程,也許隱藏在法律與秩序的帷幕後面的加害者,還會有機會看見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惡的,可以有機會懺悔,請求寬恕。

南非為了轉型正義的需求,在種族隔離時期結束之後,成立了憲法法庭,來重整這個國家。憲法法庭的大法官阿比•薩克斯(Albie Sachs)自己在種族隔離時期曾被政府派人暗殺,他帶著嚴重的燒傷逃過一劫,在截肢之後頑強地活了下來。在屠圖主教(Archbishop Desmond Mpilo Tutu)的領導下,「真相與和解委員會」開始處理上千個這類的暴力事件時,阿比也遇到了當初在他車裡放炸彈的主謀,一位高級警官。警官請求阿比的寬恕。阿比對這位警官說:「我沒有辦法與你握手,因為我的手被你炸掉了。但是你可以到真相與和解委員會面前,將你所做的一一陳明。說出來,你的心才可能得到釋放。」

這個委員會不是要審判,而是要幫助人面對真相,看見自己所做的,並得到赦免。

另一位南非憲法法庭重要的大法官葛斯東(Justice Richard Goldstone)來台灣訪問演講時,細細地說明了南非的經驗裡,由究責、面對真相,到寬恕、和解之路。然而,由當場學法律的學生與學者們所提的問題,可以看出在台灣的情境裡,人們對於「究責」的過程是多麼恐懼,多麼擔心變成是「政爭」與「報復」的工具。至於加害者可能由「懺悔」到「尋求寬恕」,在缺乏「知恥」的文化的台灣,更是無法想像。在這樣的心態下,要進行轉型正義的工作,確實非常非常困難。

教會內部的轉型正義

不看整個社會,就只看教會內部,如果要尋求真正的公義,就有太多必須用心面對的事實。

威權時期的教會,同樣是受到政治壓迫的創傷。比較明顯的,當然是直接的禁制與逮捕、沒收聖經等行為,而不同的教派倚靠不同的政治權勢來鬥爭,也在各個基督教團體裡留下痕跡。威權的統治機制所常用的告密、出賣、恐懼、脅迫、利誘等等工具,基督徒也不免會拿起這樣的工具,來互相對待。
過去威權時期,特別是白色恐怖期間,有不少弟兄姊妹或被威脅,或被利誘,成為線民與告密者,出賣自己的弟兄姊妹,或是作假見證陷害人的,但只有非常少數的人勇於懺悔。更多的人反而是利用當初擔任線民所得的利益或權勢,在新時代繼續累積實力,在教會內,在社會上,地位穩固不搖。

雖然在理論上,教會應該是強調寬恕與和解的地方,但是在實踐上,寬恕真的非常不易。我認為,威權時期留下來最大的傷害,是這種互相寬恕能力的喪失。對寬恕的可能性失去信心的人,心變得像石頭般堅硬,無法看見他者的受苦,也無法傾聽與自己不同的人的聲音;信仰,只剩拼命護衛自己想法的蠻勁。

期待教會內部的轉型正義,也能隨著台灣社會對轉型正義的呼聲,慢慢地啟動。也許我們可以經歷到先知以西結所傳,那新的心、新的靈的應許:
「我也要賜給你們一個新心,將新靈放在你們裡面,又從你們的肉體中除掉石心,賜給你們肉心。」(以西結書36:26)

新竹光復中學的仿納粹遊行

無論得時不得時,轉型正義都必須開始。誠懇面對過去的創傷,才有可能得到新生。南非大法官葛斯東來訪時,特別向蔡英文總統說:「時間不是轉型正義的朋友,而是敵人。」拖延、遲滯,只會讓這些傷痛的記憶成為埋藏地底的化學廢料,繼續污染全地。

去年年底,新竹光復中學在校慶時,一個班級帶著滿臉得意的笑,穿著納粹制服,舉著納粹旗幟,還造了一個坦克車來遊行。照片曝露後,引起軒然大波,這個學校的師生對一個殘酷的極權政體的不敏感,令人不得不正視我們的教育是否出了很大的問題。更令人難過的是,在社群媒體的討論裡,看到許多支持希特勒的聲音,因為那種秩序、紀律等等,是某些身在民主時代的、在多元的價值觀裡暈頭轉向的年輕人所嚮往的。當然,也有很多人檢討到台灣的轉型正義步調太慢,威權的象徵處處存在,所以年輕人根本無法分辨出威權之惡。

我也加入討論,在我自己的臉書寫道:

「想對崇拜納粹的年輕人說:也許你們看到的,是漂亮的制服,是精良的武器,人類意志的勝利,或是一整組強大的權力機器。也許揮舞著血腥的旗幟帶給你們快感,也許做出「政治不正確」的行為,讓你們覺得非常爽。
但是,當你把黑衫套在自己身上,在自己製造出來的坦克模型邊滿面笑容揮舞著納粹旗幟的時候,請記得:那是一個國家瘋狂了的記號。請記得:那是把許多人推向絕境的一股力量。

有多少年紀與你們相近的年輕人,只因為他們的血統與出身,從課室裡被拉出來,送往集中營?

有多少年紀與你們相近的年輕人,因為站出來反抗這樣的瘋狂,就被這黑衫部隊的集體暴力加以傷害,甚至遭到逮捕,接受咆哮般的辱罵與刑求?
你們可知道,年輕的大一女生蘇非.修爾和其他「白玫瑰」的成員,只因為散發要求止息戰爭的文宣,就被逮捕,遭到砍頭的命運?
你們可知道,原本只想認真唸書,敬虔地背誦禱告文的十五歲匈牙利少年Elie Wiesel,與他的家人一起被奪去一切財產,被送到遙遠的集中營,只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

你們可知道,這樣一個少年,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親被殺,什麼事也不能做,那錐心的痛苦?

你們可知道,集中營的煙囪怎樣冒著煙,那是無數被殺的小孩的身體所化成的煙?
你們可知道,那些穿著黑衫的得意軍官,怎樣陶醉於自己擁有的生殺大權?這部精準、理性的殺人機器,又是怎樣地讓人的暴虐可以暢快發展?
你們可知道,戰後的德國人怎樣辛苦地面對這樣的歷史,花了多少力量,以羞愧之心記取教訓,面對蓋在整個國家的髒污印記?
然而,你們把這個髒污的印記看成是值得摹仿的!你們認為這就是代表德國?
德國是詩人與哲學家的國度,德國是音樂與科學的國度。詩人與哲學家也許沒有漂亮醒目的制服,好讓你們穿著炫耀,但是,從過去的詩人與哲學家參與的革命所形成的「紅、黑、金」三個顏色,還是可以做許多發揮,這是今天德意志共和國的國旗色彩。

要呈現德國的特色,你們其實可以重演推倒柏林圍牆的「蠟燭革命」:一大群人,沒有制服,沒有領袖,卻一起為了民主化上街遊行。為了顯明他們沒有暴力傾向,他們手中沒有握著石頭,他們點亮蠟燭,用雙手小心地呵護手中舉起的小小火焰。
那一點一點的小小火焰,不滅的希望,堅持非暴力的決心,才是我們可以學習的。」

轉型正義不能等。我們的社會,需要一顆新的心,被新的靈充滿,以跳動的肉心,敏感地去傾聽故事,去看見人的存在。但願台灣從社會到教會,都能夠經驗到誠實面對過去的益處,雖有痛楚,雖得面對每個人自己心裡幽暗的一面,但那是為了真實的懺悔,真實的寬恕,與真正的公義的實現。

(作者現任教於台南神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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