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風雨的香港
我不止一次的走在只有示威群眾的大街上，看到一大片的黑色、聽到齊心喊出來的口號與訴求。運動的開始是令人鼓舞的，但當我讀著鋪天蓋地的報導，我聽到和看到的盡是壞消息、血腥的圖畫，閉上眼就會浮現。香港人經歷到利用警察來管治的威權政府；官員與人民，不同政見的支持者、教會肢體之間的矛盾和撕裂；當中的張力真是一言難盡。
這是一場為民主與自由的爭戰嗎？我想到讀書時讀到馬丁路德•金恩的民權運動。我也許太天真了，因為這是一場極其醜陋和殘酷的壓制！綜觀整場運動，由反送中作為導火線開始，很清楚的是緣於政府對一國兩制的承諾，特別是普選及其他民主訴求的徹底否定；亦明顯地是與普世價值的追求相關，但針對的肯定是不合情理和公義，剝削自由的機制。此刻，港人在似乎是越走越暗的抗爭路上，很多人墮入十分痛苦的黑暗中。
當人們期望在一百萬、二百萬人上街，及六月十二日打壓後的引來的迴響，或者會迫使政府妥協，他們絕對想不到白色恐怖和血腥在等待著他們。六、七月時我與很多素未謀面的人交談過，有青少年、大學教授、醫生、律師和商界專才們，還是意志昂揚的，但現在很多人會感到害怕。
那不僅是一份強烈的無力感，更是末日感。完了！一切都完了！無論從歷史或現實的角度，因為無理強權的壓迫，交錯的情緒中的恐懼、傷心和恨惡，與對未來不可測及當前的悲劇等因素，香港人或者會想起台灣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或一切都將在獨裁政權下的命運！
無數次的聚集，不同年齡，在市區、商場、學校……長長的人鏈，獅子山上的歌聲、號角聲和寫著抗議標語的直幡，具體的訴求和「落地」的參與，都一一表達出真理對抗著謊言，正義對抗著邪惡，不達目標絕不罷休。雖然港人韌力有加，但現實的落差畢竟太大了。
母親跪在在催淚彈的煙中大聲喊叫：停手啊！牧師擋在青年人面前，然後大聲喊：走！離開吧！警方仍持續使用無情的警棍、水砲車、橡膠彈，以至實彈攻擊示威者，而完全漠視群眾痛心地表示「其實他們從來沒有留過一個活路給我們！」負面消息排山倒海，7.21、 8.11、 8.31、 10.1，無數人被傷害和逮捕，被捕的示威者更會被定「暴動罪」，在拘押期間被虐待。這一切說明了警察和黑社會聯手泡製的「被失蹤和被自殺」的人口是真實的。
深淵中的默想
我對自己說，我是和理非（和平、理性、非暴力），我要和群眾站在一起、我要禱告、同行與聆聽。我對自己說，我要安靜下來。我讀著詩篇五十七篇：我們的心要投靠您但更強烈感受到的是網羅。我對主說：您是坐寶座的，您是王，您掌管歷史，但主耶穌啊！今天晚上特別黝黑，加上我收到一個血淋淋的信息，令我十分憤怒也非常哀傷，我覺得很需要和您交談一下，您可以回應嗎？
我閉上眼，就立即浮現811您被擊中的畫面，然後聽到：「請記念我！」我說：我在聽啊！您說罷。於是那聲音就說：
「在我倒下的地方，在我失去視力的那一剎那，當我懷著如此單純的信仰走在那街上，我像獵物一樣被捕捉了！是子彈啊、它旋轉、以高速飛過來！我在剎那間倒下了……我感到血泊泊流出，我將失去什麼嗎？……但倒下時我仍想著：真相！是的，我要告訴您真相。請您也一定要繼續與我前行，將真相告知更多的人。請不用來探望我。若可以，您可以去到我倒下的地方嗎？我只想您去到那裡，因為禱告本來就應該在那些地方的，對嗎？若您想起我，如果您因我而流淚，請記得我只有一隻眼睛的淚水……」
主啊！您聽到嗎？我說。我心中稍微感到安穩，但我又看到警察更多煙硝和舉槍射擊的畫面，在聆聽很多如垂死者的視像，心不斷地絞痛！場景換了是中大和理大兩所大學：我聽到年輕人的話：「親愛的，我的遺書在口袋裡了，無路可退的人，沒辦法保證是否還有明天，但能驕傲地說， 一路上我清楚，即使要面對血盆大口，親愛的我城，願榮光終歸於你」。
主啊，我默想了這段使我流淚的話，想到年輕一代的義無反顧，我感到慚愧，我明白那種無路可退的感覺，很想去他們那裡，說些安慰的話。六個月了，為了香港和下一代的遭遇，我無言了，內心卻充滿了悲傷。我的心啊，卻無法繼續禱告下去！我的思想徘徊在街上或車廂內被暴打、被壓在地上、一片片鮮紅的畫面。我沒有神學，我沒有倫理！我只知道我的信念、道德和良知要求我伸出手、去聆聽。
在非常非常沉靜的一刻，我彷忽聽到一聲嘆息，然後主耶穌說：「我知道你的心……在痛！」
靈性的反省
這場運動沒有奇蹟，神像是缺席了，我是帶著這樣的心情去反省的：
1.這是教會要背負的十字架。這背負是沉重的，既為不公義的現實禱告，敢於以真理去批判，關懷受害者的憤憤不平和埋藏於心底的痛苦。我要認定和建立共感同心的悲憫，繼續正視和責備不公義。
2.既要有批判的勇氣，但又願意表達善意、饒恕與復和。基督為拆毀中間的牆，付出了救贖和犧牲的代價，因此那是承擔，甘於為別人甚至為敵人付出他們不配的贖價。所以，我們若願意平靜地忍受痛苦的試煉，效法主耶穌基督的犧牲，學習放下恨意、便能饒恕那些不知道自己犯錯的人。
3.暫時也不要講太多的怎樣做或如何面對，見證神愛、和平與公義可能比空談復和來得迫切。佔中三子、劉進圖、程翔和不少領袖、包括天主教的夏志誠神父，都認定這信念。在人道的大災難和白色恐怖中，現在竟可以侃侃而談復和嗎？神學家沃弗（Miroslav Volf）有資格講復和或擁抱神學， 因為他親身經歷過國家的分裂。
4.我覺得此刻最需要談和禱告的是：
a.告訴自己我很難過和憤怒，我做好每天的任務，但我認信三一神是歷史的掌權者。
b.譴責一切鎮壓和平示威的暴力和暴行。
c.告訴上街的孩子們，我們永遠愛他們，不放棄他們，為他們預備使他們得平安的聚會，為他們祈禱和醫治。為所有人辦平安祭的意義，我們在不同程度上都可能是受害者。
d.彼此提醒：繼續聆聽、陪伴、在可行的範圍內實踐作好撒馬利亞人。
5.無名見證人，面對未明的前景，有不少神學院和教會舉辦有關政治和神學的聚會。我認為思考和實踐在過渡中等候與陪伴，如何作好撒瑪利亞人：去聆聽、給別人一杯涼水。教會在不同區域中深耕細作地關懷鄰舍更重要。
6.共融祈禱：離開聖殿進到人群的禱告和款待。我記得有一晚在滂沱大雨中我與信眾及示威者一起禱告，唱詩時我們都跪下，我聆聽了一些情緒激動的肢體的分享並為他們禱告。保羅和西拉獄中唱詩的記載，在那一刻忽然變得很真實。
7.等候的操練：在逼迫中，我們祈求問題得解決，因為太痛苦了。這是可諒解的。但事情還未解決、傷痛猶在，等候就是更熱切的尋求祂。我常作意識省察的禱告，目的就是要敏感於自己的心靈狀態。我也會用耶穌禱文和詩篇來禱告。當我感到神給我安慰，生命中仍有恩惠，我願意等下去。納粹大屠殺中的猶太人的倖存者Elie Wiesel，在他的作品中提到報復的試探、良心的極限，人生的絕望，但他最後選擇等候。
8.不懷恨的操練：我們要寬容，正如主耶穌一樣。當祂被釘於十架，他仍說赦免他們，因他們所做的他們不知道。雖然我們是受害者，仍可宣告神的公義並指出不公義，但審判的是神，懷恨只會使我們傾向反擊。
我現在見到鐵路都會反感，想到那是運載軍隊到香港，或將被捕者運返中國的集中營的工具。我好像仍置身於漆黑的隧道，我必需有更多空間安靜退修。在憂愁和鬱悶，甚至帶著對神的抗議，我學習相信釘身十架的耶穌，並未被禁錮於十架，也不是埋葬於荒塚，而是升上高天，叫我也能從廣闊的天空望下來！
（作者為牧師，香港〈靈根自植國際網絡〉創辦人及會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