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道光突破暗夜

◇ 王貞文著

　　力松孤獨地站在堆著廢輪胎的海堤，無聊地凝視著髒污的海灘。

　　這個城市邊緣的原住民社區，平常在禮拜六下午總是人聲嘈雜，夾雜著熱鬧的樂聲，但是這個下午卻隔外安靜，海堤內的路也不像平日停滿汽車與機車。

　　力松知道人們去了哪裡。有一大半的人被某個政黨請去為他們的「選舉造勢大會」跳舞，力松的阿嬤與姊姊，還有一兩位婦女，到教會去唱歌。明天是復活節。教會的傳道說，復活節比聖誕節更重要，要盛大地慶祝。明天清晨，當第一道光突破黑暗時，他們要舉行清晨的讚美禮拜。教會的傳道不知道，大部分的人決定不去教會參加復活節的禮拜，因為他們要去為某政黨跳舞。

　　力松很想去跳舞。十歲以上的孩子與年輕人都受邀跳舞，有錢拿，有檳榔吃，有酒喝。但是阿嬤不許他去。阿嬤說受難週不可以跳舞，因為耶穌被釘十字架了。

　　力松很氣阿嬤。一年前他與一群平地同學打架，因為他們叫他「蕃仔」，他被打得很慘，事後還被老師責備，由於憤怒與恐懼，他從此發不出聲音，不能講話，也不能唱歌。與社區的人一同跳舞，是他唯一的樂趣，也是他唯一比較能與社區的人接觸的機會，但是阿嬤就是那麼堅決地說：「受難週不可以跳舞。」力松生氣地跑上海堤。

　　被污染的海仍然信實地一波波地湧著棕褐的浪，遠方的海是灰藍的，看起來仍乾淨。力松看著海，想像著住在海中的各樣生物。突然，海中冒出一個金色的怪東西。力松認為自己看到海怪，嚇得走不動。金色的東西像一棵樹一樣慢慢由海中長起來，露出驅體與四隻長長的腿，當牠優雅地走上海灘，慢慢向力松走過來時，他才認出，那是一隻長頸鹿。牠走到海堤邊，堆在那裡的亂石似乎對牠毫無影響，牠站在那裡，正好和力松面對面。

　　自從啞了之後，力松常常見到一些奇怪的事物：飛在天空的樹、從某些人的肚臍湧出的噴泉、跳動的、舌頭般的火燄。他想，也許他已經瘋了。當一些人由禱告山回來，高興地說起他們在那裡看到的「異象」時，他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也有「異象」了。但是，由於他的啞，他不能和任何人談起這些事。 現在，他與從海裡升起來的，發出金色光輝的長頸鹿面對面。他用眼睛問：「你是誰？為何你出現在這裡？」

　　長頸鹿用牠那有長睫毛的眼睛溫柔地回答：「我是一隻默默被宰殺的長頸鹿。有人把我由我的故鄉捉到船上，把我的四肢綑起來，強餵我食物，讓我活著渡過大海。在你們的海關，我被判決為『傳染病帶原者』，我被殺死，被焚燒，被遺忘。」

　　「我在海中等待，等待有人憶起我，我要出現在記著我的人面前，告訴他一個消息。」

　　力松好奇地想：「但是，我並不認識你，我怎麼能回憶起你？」

　　長頸鹿彎下長長的脖子，在力松的耳邊低語：「因為你了解默默被宰殺的感覺，因為你了解不能回到故鄉的痛苦，因為你常被遺忘，你早已認識我。伸出你的手來摸我的犄角吧！」

　　力松畏怯地伸手去碰長頸鹿向他彎下來的頭，牠的犄角上有溫暖的絨毛。長頸鹿說：「現在，我要告訴你一個消息：明天，當第一道光突破暗夜，所有的痛苦都要成為過去，所有的眼淚都會被擦去。你，力松，要成為一個拭去眼淚的人。」 溫暖的金色光芒包圍著長頸鹿，力松感到一個輕柔的吻印在他的額頭上，他覺得自己變輕盈了，他似乎有力量沿著海堤一直跑進市區。當長頸鹿消失在海中時，力松才發現，天已經黑了。他腳步輕盈地走下海堤。

　　他一點兒也不明白長頸鹿所說的話的意思，但是他覺得快樂。當阿嬤從教會練唱回來，咒罵著那些不去禮拜堂的族人們的時候，力松不像平常那樣緊皺著眉，這使阿嬤感到很驚訝。她放心地交代力松一個工作：明天一大早陪老喇莫由海邊的小路走到教堂去。

　　老喇莫因為家人都去為他所討厭的政黨跳舞，和他們都鬧翻了。他病得很厲害，但是拒絕去醫院。他絕不跨進任何汽車，不願被載，因為怕人家會趁機把他送到醫院去。曾經很有尊嚴，懂很多聖經的老喇莫，因為不願家人照顧他，現在總穿著破舊的、髒污的衣服，口中喃喃地用阿美語和日語混雜著，唸著沒人了解的話。他的腳步緩慢，常無故停下來，陪他上教堂是苦差事。

　　天還暗的時候，力松就被阿嬤叫醒了，睡眼惺忪地被穿上潔白的襯衫，老喇莫已經站在門口，揹著一個很重的袋子。

　　他們走上海堤，走進沒有路燈的小路。老喇莫一點兒也不遲疑地走在黑暗裡，力松不得不抓住他的衣角，這一段路，反而像是老喇莫在領路。力松聽他不斷地唸著：

　　「沒有了，都沒有了，沒有兒子，沒有女兒，沒有孫子，沒有房子，沒有土地，沒有……。」

　　「我知道……活著。」老喇莫忽然大聲喊：「我知道……活著。」力松聽不大懂他要說的是什麼。老喇莫舉起手來，一次又一次地大聲喊。他的聲音沙啞。他像是要與磁磚廠的機器聲較量似地叫著：「我知道……活著！」

　　當他們走到有路燈的地方，力松發現老人的臉上都是淚水。他想起長頸鹿的話：「力松要成為拭去眼淚的人。」他很後悔睡前沒有想到要在褲袋裡塞一條手帕。

　　老人在粿葉樹下突然停下腳步，蹲了下來，把臉埋在膝間，出聲嗚嗚地哭著。力松無奈地站在那裡，看東邊的天空逐漸變亮。他伸手去拉老人，老人的手有力地握住他的手，抬起頭來，仔細地看力松，彷彿現在才認出他是誰。老人問：「你有唸聖經嗎？」力松點點頭。老人又問：「你知道我是誰嗎？」力松點點頭。老人悲悽地笑了：「我是約伯。你知道約伯嗎？」力松搖搖頭。

　　「兒子沒有了，女兒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老人說：「約伯說：我知道我的救贖主活著。」老喇莫說：「復活節。救主活著。」力松忽然注意到粿葉樹的樹葉間有神秘的金光，昨天出現在海邊的長頸鹿從樹葉間伸出頭來。力松做了一件平常他決不會做的事：他把蹲在地上的老喇莫擁在懷裡，用他白色的襯衫擦乾老喇莫的眼淚。

　　老喇莫笑了：「我知道我的救贖主活著。」這一次他說得很輕微、很平和。

　　他們手牽手，繼續往教堂走去。第一道黎明的金光已經突破暗夜，他們走到教堂附近的海堤上時，聽到教堂傳出的歌聲。阿嬤的歌聲高亢，清楚地傳到海堤上，聽起來像是有一整營的天使在唱：「救主已復活，哈利路亞。」

（摘自王貞文著，《當第一道光突破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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