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基督徒的行動與信念雜誌
思想文化/社會評論/弱勢關懷/文學藝術


【曠野156期】2008年11-12月出刊

本期目錄:
回歸真實價值
綠色心,簡樸情
期盼「新銳福音派」的興起

重尋心靈秘境

聖誕頌歌傳奇
熬過難捱的日子
鄉土隨人去流浪
 

 

心窗鄉土隨人去流浪...

◆王貞文

埋骨異鄉誓不還

  父親小時候第一次上音樂課,被老師要求在班上同學面前唱一首「自選曲」,他既不會唱「兩隻老虎」,也還沒學會當時流行的兒歌,所以就吸足了氣,把平日記憶深刻的歌仔戲唱腔拿出來唱了:「男兒立志出鄉關,埋骨異鄉誓不還。」
老師與學生都笑成一堆,他覺得很不好意思。但是,這來自台灣鄉土的,充滿冒險犯難精神的歌聲,卻也隨著這段難以忘懷的、帶著窘態的記憶,一直在我們的家族中流傳。

  父親少年時曾像即將掙斷線的風箏,被風引逗著,把線繃得緊緊地,朝上飛昇。但是深情的線還是把他繫住了,父親終究沒有成為那位「埋骨異鄉誓不還」的少年。轉眼過了一甲子,父親竟成為他的兄弟姊妹中,唯一留在台灣的人,照管起祖墳,擔任家族的連絡人。隨著年歲的增加,父親對鄉土的依戀也愈來愈深。通過他與母親的眼睛,總是會在平凡的生活中,發現這片土地驚人的美——火紅的鳳凰花、變化無窮的山景、每天清晨隨日出的光線轉換著的雲天,灰暗雨天乍見滿樹金黃的黃花風林木,街角一棵多瘤的老樹...

  族內有好幾位伯伯,不管他們是否曾立下「埋骨異鄉」的志願,都陸陸續續地奔往美洲新大陸,或是為了避秦,離開一個獨裁的政權,或是為了自己與下一代築夢,他們尋找著桃花源,進入另一個美好的新世界,終究忘了歸鄉路如何走。
我素未謀面的二伯,已經在新大陸某處充滿陽光的地方長眠。他是家中第一位漂泊至北美洲的人,早年留學日本的他,對戰後的台灣應該是一點也無法適應的。他能幹、高傲,像約瑟在埃及一樣地運用自己的力量,在新世界為許多族親找到安歇之地。

  聽說,在他的病榻邊,與他一同走上「出鄉關」之途的堂兄弟們,用他們在日本習醫時所學的德文,齊聲唱著舒伯特的「菩提樹」。這是他們的鄉愁之歌。他們一起嚮往的一個心靈故鄉,不是台灣的好山好水,不是童年舊宅窄暗的天井和熱鬧的街坊,而是舒伯特的歌曲中歌頌的,某個歐洲小村路邊的大樹蔭與水井。而這個對歐洲的浪漫想像,又是通過日本所塑造出來的,一種再製過的、層層轉化的奇異鄉愁。

  我的父母在兩年前終於有機會去到「埋骨異鄉」的二伯墳前。照像留念。在加州的陽光下,大理石的墓碑閃爍著漆金的名字Koenig,是德文的「王」字,他不用漢字,也沒有用台文的白話字,而是用德文寫自己的姓。我感到驚奇。大半輩子在美國渡過的二伯,他的身分認同是什麼?他既不懷想童年的台灣,也無法被他所居住的新世界的廣闊大地所同化,一直堅持著另一片土地的鄉愁。是否他心中真正的故鄉,不在台灣、不在日本、不在美國,而是心中的一棵不斷以耐心發出安慰的低語的菩提樹?
是這片想像中的鄉土一直隨著伯伯去流浪的吧?

生命中偶見的南瓜

   小時候,住在眷村附近,學校的老師,與母親的同事當中,有不少帶著濃濃鄉音的外省人。進入眷區探望朋友,小小的巷弄與簡單的宿舍,一群南腔北調人東拉西扯地談著各自的經驗,是一個陌生但有趣的地方。

  就是在那時讀到筆名「荊棘」的朱立立女士所寫的一篇動人的小說「南瓜」,寫一個外省家庭的經驗:搬到台北的日式宿舍的高級將領,為自己的顛沛流離忿怒著,陰沉而不滿地面對在這片土地上的新生活,他的陰沉與暴怒讓整個家驚慌焦慮。家中的支柱是已經罹患重病的女主人,她講述著、描繪著江南故鄉的田園,為被命運扔在陌生城市的、不快樂的孩子們構築一片想像的寧靜之地。

  故事最美的地方開始了:在心靈困頓的日子裡,荒廢的園中,竟悄悄地冒出南瓜藤,南瓜葉像荷葉田田,滿足了孩子們對江南荷田的想像。他們期待南瓜結果。收穫的希望讓孩子們變快樂了,雖然生病的母親低語著:「結了瓜,藤可是要枯萎的。」

  沒有撒種,也沒有耕作的一家漂泊者,竟在台灣,這片對他們來說陌生而不友善的土地上,享受到了這土地的善與美。陰沉的父親也變和藹了,願意到到院子裡與孩子們觀看濃綠的南瓜葉,一起懷想一個已經不存在的江南農村。秋日,他們收穫了一個很大的南瓜,金燦燦的,吃起來甜甜沙沙的南瓜。

  但是正如母親所預見的,南瓜收穫後,葉子漸漸凋萎,藤漸漸枯掉了。把南瓜殘葉當「殘荷」來欣賞,只能暫時安慰孩子與母親。而母親的咳嗽加重,喀血了,肺癆終於奪去了她的生命。母親死了,孩子們也散去了。

  這個故事裡有一股奇異的力量,讓我感動。童年時期的我,也許因為那裡面所描寫的家庭關係是如此無奈,病中的母親的形像是如此惹人憐惜,而有所感觸。多年後,在台灣的族群關係問題不斷被炒作的情況下重讀,卻被那南瓜所代表的母土的生命力,與那病弱的江南女子之間交疊又充滿張力的意象所感動了。

  當年那麼年輕的朱立立女士,不自覺得記下台灣這片土地的生命力,記下這片土地如何以慈愛與寬容擁抱了一群自怨自艾、焦慮掙扎的新移民,即使他們只是暫時的過客,她依舊在餵養與醫治。

  「南瓜」的作者朱立立女士和我的二伯伯一樣,漂泊到美洲新大陸,在那裡,以專業的能力為自己爭到一席之地。
1983年,爾雅出了一本《荊棘裡的南瓜》,朱立立在序言中寫道:「我的成長時期,複雜痛苦得一如燃燒的荊棘。我在生活的夾縫中茍存,沒有深厚的根,沒有雨水和陽光的資潤,沒有如蓋的綠蔭或燦爛的春花可以夢想;我是裸在貧瘠的沙漠裡與自己糾纏掙扎的刺草。唯一支持我的,是一股強烈的生命力。」

  這樣一個掙扎與痛苦的生命,卻也是被賦予了愛的能力,充滿感恩的:
「然而生活中也有南瓜。不知從哪裡來,不知為什麼來的南瓜。我們未曾播種,不肯栽培,我們連夢裡也想像不到的南瓜。甚至連它是什麼,我們始終都不明白的南瓜。我們根本不配得到的南瓜。」

  身為一個固著於台灣土地,並領受這片土地所給予的一切美好事物的人,我滿心喜悅地看到在這個苦痛生命中的第一顆「南瓜」,出現在台灣這片土地。

流動的鄉土,時間的聖堂

  自從父母把二伯在加州某處的墓碑照片帶回來,又談起那一輩漂泊的、經由留學日本而接受西化教育的台灣族親們所唱的「菩提樹」,在台北某處日式舊宿舍庭院裡伸展著蔓藤的一棵南瓜藤的意象,不斷地與那菩提樹交替出現。但我一直還是抓不住這些意象的意義。
誰更眷念這片土地呢?這裡是誰的故鄉?

  2008年襲捲電影票房的「海角七號」裡,恆春小鎮的老人彈著月琴,用日式的唱腔婉約地吟唱舒伯特的「野玫瑰」,過去的統治者所代表的文化被轉化,融入這片土地所孕育的生命,所有的文化符碼都可以被解構與重整。
原來,鄉土是流動的,是在漂流當中才變得重要的。鄉土是如河水般流動的,不能被一個固定的框架形塑的。

  聖經中被擄的民,唱著他們對錫安的懷想。其實,那是一個他們不能真正復歸的錫安。固執地以那地理上的城為心靈故鄉的結果,一定是會驅逐原本居住在那裡的民,強硬地要求要讓耶路撒冷成為以色列的耶路撒冷。

  其實上帝的眷顧無所不在,「約的子民」並不需要向著那地理上的耶路撒冷朝聖。「約的子民」也許是可以在他們的「時間的聖堂」(守安息日)裡安歇,可以在他們的先知性格裡找到身分的認同,在被壓迫的共同經驗裡找到故鄉。

  而曾被台灣土地所擁抱與憐憫過的人,任你唱的是菩提樹、是野玫瑰、是荒城之月,還是北美洲印地安人的土地之歌,這土地的擁抱會留下印記,也許,你覺知到生命中曾擁有的,未曾播種也不肯栽培,卻被給予了的美好事物,那就是你的鄉土。也許,那金燦燦的南瓜所代表的,台灣土地孕育出來的生命熱力,就是故鄉了。◆(作者現任教於台南神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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